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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戴维德

 

 
  戴维德(Aaron Director,一九○一——二○○四)谢世了,享年一百零二岁。他是二十世纪经济学大师佛利民的太太的哥哥。佛老曾经对我说:「从来不敢说自己的思想比得上戴维德。」没有听过佛老这样高举一个学者。

  对今天的「学术」是很大的讽刺。戴老只有一个学士,不喜欢发表文章,在香港的大学不可能找到一份教职。但他不仅曾经教于哈佛,而且是芝加哥经济学派的中坚人物。戴维德创立了法律经济学,主导了反托拉斯案例的研究,而一九五八年起由他主编的几期《法律经济学报》,水平之高前无古人。没有戴老当年的准确判断,今天可能没有「高斯定律」。就是名气比他高得多的海耶克也曾经得到他的提拔。在芝大的法律学院教经济多年,桃李满门,美国不少大法官是戴维德教出来的。

  纯从法律与经济的学术思维衡量,以影响论英雄,整个二十世纪没有一个学者比得上戴维德。这个家中没有电视,衣着差不多天天一样的人,追求真理的坚持与沉着是我平生仅见。思想清晰,不知为不知,但一旦肯定了答案寸步不移。巴赛尔曾经说,经济学行内可以拿一百分的学者,只有一个戴维德。

  我是因为接受了戴维德的传统而从来不用衔头,没有半张名片。这传统说,学问这回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用不着任何粉饰。

  进入研究院的第二年(一九六二),我开始注意戴维德的思想。他的捆绑销售的口述传统深深地吸引着我,使我废寝忘食。万国商业机器强迫租用电脑的客户购买当时用电脑必需的纸卡,被美国司法部起诉,说万国意图把电脑的专利伸展到没有专利的纸卡那边去。戴老认为专利不可能从一种产品伸展到另一种产品。他认为捆绑纸卡是为了量度电脑使用的频密度,而这样做是为了价格分歧(price discrimination)。十九年后,戴老问我对捆绑销售的看法,我说他的「量度」思维是天才之笔,但价格分歧却是错了。他同意,说自己从来不认为价格分歧的假说是对的。这是大师的风范了。

  不容易找到一个像捆绑销售那样精彩过瘾而又需要解释的实例。这现象清楚明确,而万国机器之外还有其它行业有类同的行为,但为什么当时所有的经济理论都提供不出解释呢?

  当年我想,微观经济只有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部分,加上时间就是利息理论,再加上货币就叫作宏观,但捆绑销售这类行为要放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找不到安置的地方。这使我意识到经济学的整体有一个很大的缺口,而如果这缺口不好好填补,微观与宏观加起来是一座没有完成的建筑物,很容易会倒塌下来。

  戴维德的思维影响了我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的出发点。捆绑销售显然是另一种价格安排,而佃农分成用一个百分比,没有价,也显然是另一种安排。因为没有价,使我想到合约结构那方面去。愈想愈清楚,除了一次买断,所有合约都是结构性的,而捆绑销售只是电脑租用的合约结构中的一部分。这样推下去,每种合约安排都是一种制度,解释一张小小的合约与解释一个国家制度的整体是类同的现象解释。这样看,合约的安排是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之外的另一组重要现象,是需要填补的大缺口,不填补我们根本不能真的明白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的现象或行为。

  今天盛行的新制度经济学有好几种版本,其中用上机会主义或博弈理论的我不苟同。但从分析合约安排的角度来处理这门学问,却起自区区在下——在《佃农理论》之前没有经济学者对合约有兴趣。只是我自己清楚知道,我的合约分析源于戴维德的捆绑销售的启发。这条路我走了四十年,其中一九八一年以这分析准确地推断了中国会走的路。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到了芝大,认识戴维德。该年底我探讨佃农分成与固定租金的选择,六八年的春天写好了《交易费用,风险规避,与合约的选择》的文稿。史德拉(G. J. Stigler)说有趣,要将该文在他的工作室(workshop)讨论。在座数十人,其中十多位是顶级人物。前排正中坐着的是高斯与戴维德。我注意戴老,因为该文的思维是来自他的影响。他木无表情,两个多小时半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一天,在教授用膳的地方,戴老慢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停步。我立刻恭敬地站起来,他只说一句:「你昨天的文章是几年来我读到最好的。」然后转身而去。我还站着,禁不住流下泪来。

  戴维德就是有这种无与伦比的感染力。他赞一句,我就如中巨彩;他提出质疑,我几个晚上睡不着。我的每一篇英语文章他都读,只要他不说话,我就知道过了关。是的,每篇英语文稿,下笔时我老是想着不知戴维德会怎样说。

  不一定要把文章寄给戴老阅读的。他不喜欢写,但喜欢读。一篇不大重要的小品,分析优质座位的票价为何偏低,解释是如果优质座位不先坐满,购买低价座位的会在开场后坐到优质那边去,所以东主的订价,要让优质座位的票先卖出,因而票价偏低。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一封无名又无信的「信」,内里只有两丁方吋的杂志报导,剪下来的,说某君买了廉价票,偷偷地坐到贵价那边去。我一看就知道是戴老寄来的。

  八二年回港任职后,过了几个月到洛杉矶加大为戴老的八十大寿祝贺,见到他。那是最后一次。一九八三年发表《公司的合约本质》,是自己称意的文章,很想知道戴老怎样想。不敢写信去问他(他不会喜欢我这样做)。等呀等,没有收到奇怪的信。大约五年后,一位访港的学者朋友带来一个口信,又是一句。戴老说:「公司的解释终于被史提芬找到了答案。」

  一九九三年带佛利民再到中国一游,劳师动众,其实是希望戴维德一起去,因为早几年听到他希望我能带他到中国一行。写信邀请他,回信使我伤感。他说老了,眼睛看不见,还是让米尔顿到中国后向他细说一番吧。高斯与戴维德都没有到过中国,是中国的不幸。他俩是那样关心中国的人,只听我和米尔顿说是作不得准的。

  戴维德没有孩子,但很宠爱朋友的孩子。他是个了不起的木匠,喜欢亲自设计、制造拼图玩具给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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