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投稿
经济金融网 中国经济学教育科研网 中国经济学年会 EFN通讯社

险而不怪的追求

    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张五常

  最近看郎朗去年于纽约卡内基音乐厅钢琴演奏的影碟,认为很好。记得该演奏曾被某评论者批评,说弹得乱,音乐欠佳云云。几个月前读到沈鉴治在三藩市听李云迪,大赞之余对郎朗有微词。沈兄提到伦敦某评论者对郎朗的评价,与纽约的负面评论差不多。沈兄的学问与艺术修养我素来欣赏,但不同意他与上述两位评论者对郎朗的看法。

  没有谁不同意,郎朗的钢琴技术了不起,而我认为他弹得略嫌夸张。但我又认为这是作为顶级大师的必经之途,而郎朗只有二十二岁,这么早就有「弹过了头」的表现,可喜也。走收敛一下的回头路迟早会出现,我们用不着替郎朗担心。自己没有尝试过钢琴,但几项造诣是过来人,走过今天郎朗正在走的路,让我说说吧。

  唐初孙过庭论书法,提出如下的重要艺术观: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

  以孙前辈论书法来比喻今天的郎朗,我认为后者正在「务追险绝」,而评论者给他的负面评价,只不过是说「中则过之」。中则过之来得那么早,郎朗将来成为百年一见的钢琴大师的机会高得很。评论的人一般没有走过创作的路,不容易体会这条路多么难走。古典乐谱是前人写下的,郎朗不能更改。在这框框之内他要做的是阐释,到最后要找到自己,在前人的约束下表达自己的感情。刻意地创新会容易地误入歧途,而要天真自然地阐释,有创意地表达感情,总有一段时期要务追险绝。

  北宋后期的米芾,论书法最高明,说得简短。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书法既要天真自然,也要险而不怪。险而不怪,看来郎朗正在追求。怪是入了歧途。不少人大赞的郑板桥的书法,我认为是写怪了,过了头,不可取也。唐代的张癫,五代的杨疯子,清初的神笔铎,书法皆达险境,但不怪。古往今来,书法一动笔就令观者激动而又没有怪感的,可能只有米芾一个。米芾也称米癫,这可见外人看来,伟大的创作者总有点不正常。

  西方的艺术也如是,无论是米开兰基罗、塞尚、梵高等人的画作,罗丹的塑像,贝聿铭的建筑,皆达险境。虽然西方的文化没有出现过一个孙过庭或米芾,但数十年前拜读他们的艺术论著,意识到他们对险而不怪的追求满在字里行间。

  文字也如是。李清照与辛弃疾的词,险绝也。我非常欣赏的美国诗人、小说家爱伦坡,是个文字奇才。他写颜色让我看到颜色,写声音让我听到声音。英年早逝,有人在他的墓碑刻上There is no exquisite beauty without strangeness in dimension这句话,可圈可点。翻过来是:没有奇异的层面,不会有精致的美。神来之笔,这句话是对爱伦坡最中肯的恭维,而「奇异的层面」者,险也。

  昔日与高斯论文章,他屡次提到novelty(奇异或新奇)的重要性,认为毫不novel的文章,不值得发表。这是说可取的文章要有点新意,而新意免不了有点危险成分。好些年前董桥说我的中语文章险得令他担心,朋友说是批评,我却认为是恭维了。思想上我喜欢铤而走险,过瘾一下,但文章与文笔不同,半途出家,中语文笔我「走险」的功力不足。当今之世,中语文笔能写得像董桥那样险而不怪的,确属罕见。

  险与怪不同,后者是创作的大忌。不少搞艺术创作的人,不是为了走险,而是要与众不同,或要标奇立异,又或者要制造风格,走的是怪路,非险也。怪而不险的作品,乱来只是乱来,毫无感人之处,是不知所谓的劣作。这类艺术作品历史上无时无之,但过了不久被淘汰了,我们一般见到的只是今天的怪作。不少新潮艺术令我们反胃,因为怪而不险,是在我们的感情之外的「创新」了。我是个看不到皇帝新衣的人。很多人也看不到,只是没有胆量说出来。

  走险走过了头,也会变为怪。明代的天才徐渭,一些书法写得险绝精彩,但一些过了头,怪了。今天藏于南京博物馆的徐渭的《杂花图卷》,险绝而不怪,曾经把齐白石等大师吓得要命。历史上,有些险绝的精彩创新,被当时的人认为怪,受到冷嘲热讽。十九世纪中期的法国印象画派是最有名的例子。精彩的艺术往往走在时代的前头,被评论者认为是怪,其实是险,分辨这二者可以是湛深的学问。

  我是个讨厌以不同为创新的人,对自己投入的造诣的传统基础训练得通透。为了满足自己,我往往禁不住要尝试可以做到的尽头。这是走险。好比搞摄影艺术,昔日对镜头的性能,光的变化与黑房的技术等,皆熟习如流水行云。近年多来重操这光的艺术,温故知新,而人老了,再没有什么顾忌,放开来险绝一下是自然的吧。

  最近到九寨与黄龙跑了四天,摄得一百三十帧可取的作品,因为是自己最后一本摄影集,应放则放,可险尽险。懂艺术的朋友见到,无不哗然。终于有机会出版一本足以改变摄影艺术的书,是多么痛快的事!一位朋友问,这组新作比一九六五年我在加州搞起波涛的摄影高出那么多,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说多做了四十年学问,有了长进。搞艺术,学问的一个重要用途,是约束着走险走过了头,不达于怪。

  后乃通会,孙过庭说的。

相关阅读
文章评论
关注我们

快速入口
回到顶部
深圳网站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