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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不会败下阵来

  这些日子,文章在国内的网上转载,往往被读者骂得要命。据说是网上文化,不值得大惊小怪。一位读者同情我这个老人家,传来电邮,说站在我那边,希望我不要管那些近于人身攻击的言论。我回邮说:不用担心,有真理(truth)在手,胜出必然,但需要时日。

  文章给人骂不起于今天。一九六八年,我在论文《佃农理论》中抽出一章,以《私有产权与佃农分成》为题,发表于大名鼎鼎的《政治经济学报》之首。不同意的学者多得很,批评文章发到不少学报。依照行规,这些学报的编辑邀请我为文回应。回应可以大幅增加自己的文章数目,在职业上有甜头,但我一概不理,连回信给邀请的编辑也懒得写。知道自己掌握了真理,经得起时日的蹂躏,回应很回聊,不管算了。

  三十七年过去了,自己的佃农分析,三处发表加起来被引用不下五百次。当年批评这分析的多篇文章,没有一篇今天还活着。如果选走回应的路,要花很多时间,扰乱了自己思想的发展,愚不可及也。十年前一位同事大肆抨击我不回应他人的批评,朋友问及,我说:此子在学术上有半点成就吗?历来鄙视那些自己一事无成而去批评成就大得多的人。

  我的分析逻辑很少错,不容易错,因为逻辑永远对错分明,只要小心一点就成。蠢人不论,错逻辑是错在不小心。有些人不蠢,但为了要达到自己要取得的结论,有意或无意间把逻辑歪曲了。这种人有些可爱,但不宜于搞科学,要转到艺术或写小说。逻辑易证,但事实的判断或局限的鉴定不容易,就是小心得很也可能错。文章发表后知道是错了,重要的,有机会自己一定更正。外人指出是错了的,事实明确,重要的我会去信感谢,不重要的不管。有时在事实上被说服是错了,再写有关的文章时,感谢之余我会说自己曾经错了。

  真理的定义,是没有不可以接受的错:在认同的公理下,逻辑不错,事实也不错。这样的真理可能平平无奇,或俗不可耐,没有什么知识价值,但不可能被杀下马来。可见经传的真理很困难,因为要有新意,有深度,也要有趣味,要给外人一点奇异的感受。这样的真理学者梦寐以求,我自己不例外。然而,只为奇异而奇异,可以哗众取宠,甚至一举成名。算得上是学者的不这样做,因为奇异的本身不是真理,没有事实与逻辑的支持,经不起时日的考验,败下阵来是早晚的事。

  不知他人怎样盘算,得到了真理我自己是知道的。逻辑分析操练了那么多年,驾轻就熟。从几点公理推出来的理论,走浅白简单的路,重复使用,看来千变万化,其实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错的机会近于零。头痛是现象与局限的真实性,调查不易,醉卧沙场君莫笑矣。我的处理是先求大概地对。为一般读者写专栏文字,事实“大概地对”通常可以动笔;比较严谨的文字,要深入调查,细节愈多错的机会愈少。

  做学问的黄金定律,是学者要不断地向真理追求,其它可以不管。有时面对的形势,我会说一两句客套话,言不由衷,但给佛利民当场指责过,之后少说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某天晚上,带佛老到苏州,某副市长与一些干部宴请我们。晚了,累了,菜肴放在桌上,冷了,但大家为了国营是否优越的话题吵了起来。我当时实在肚子饿,不想再吵下去,于是说几句彷佛是“你也对我也对”的话,不等主人家祝酒就拿起筷子。不懂中语的佛老竟然猜中我说了些什么,也拿起筷子,笑着说:“史提芬,一个人的灵魂有价,不要那么便宜就卖出去!”我苦笑着回应:“肚子饿得要命,我的灵魂非减价不可。”

  几年后,一位北京的政要学者到港大讲话,高举国营的优越性,说只有点小毛病,可以修正云云。是他的不幸,我刚吃饱了午餐,想起佛老,大声问:“没有垄断权支持的国营,历史没有见过成功的例子,为什么到今天你还不相信?你们要国家再亏蚀多少才信服?”我说的是真理:今天还存在而有盈余的国企,要不是有垄断或专利的支持,就是股份化了,以国企之名走私营之实。

  是的,除非人类发了神经,以逻辑及事实皆对作为真理的定义,真理不会败下阵来——不可能败下阵来。平平无奇或俗不可耐的真理,也是真理,但因为没有挑战性,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责骂。搞学问追求真理,因为创意与深度的需要,永远是向有挑战性的着手。新奇——novelty——永远是搞学问一个重要目的,而新奇者,免不了有点险,有点怪,有点不寻常。这样,惹来非议是无可避免的。

  我反对的是那些为了哗众取宠,或要打下名堂,因而不管真理,只求与众不同,或标奇立异的言论。既乏逻辑为据,也没有事实支持,真理当然谈不上,不可能经得起时日的考验,但很不幸,这种胡说八道的言论,也可以很新奇,容易引起注意,少学之士会认为看到了皇帝的新衣,大声拍掌。不止此也,有些人为了扬名立万,懂得判断人民大众的喜好,知道很多人知识低,会投他们的所好而说些他们喜欢听到的与众不同的话。不可能传世,但生命短暂,生时知名度高可以增加收入,而在知识落后的国家是容易受落的。

  今天,国内青年的思想是开放了。网上乱骂一通其实是好现象,因为再无知的有一天会骂醒自己。我自己呢?从认真求学的那天起就走自己有兴趣的路,但非议是三岁开始的。金钟罩的功夫练了那么多年,当然是刀枪不入了。走真理的路向分析所见所闻,我的困难是要不断地追求新奇的思想,半点新意也没有的文字我是不会动笔的。当年的师友鼓励我走这条路。他们认为我的想象力自成一家,稀有,不要作他想了。

  今天七十黄昏,我还坚持自己每星期写三篇文章,或花同样的时间作与思想有关的事。多年前,佛利民对我说,思想是脑子的运动,一停下来就会退化。我相信佛老的提点,而今天我想,到了这个年纪,脑子停顿几个月可能不会再灵活起来。行外人可能不知道,一年要想出一百五十多个题材下笔,就是上帝帮忙也不容易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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