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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演奏家

  不久前在《还敛集》发表《Virtuosity》,说这个字很难译,有理说不清。通常指一位音乐演奏者有予取予携之能,称virtuoso,虚无飘渺,出神入化,使外人看来有易过借火之感。字典译作「名家」、「巨匠」等,不合我意。强而试译,「大演奏家」比较恰当。
 
该文指出,今天老外用virtuosity这个字,不限于形容音乐演奏或艺术创作,任何玩意或学问也有类似的现象。稀有,但的确有这种莫名其妙之能。我指出在经济思想史上,称得上是virtuoso的只有三位:李嘉图、马歇尔、费沙。一位同学问:为什么史密斯不在其内呢?说实话,作为大思想家,史密斯比李嘉图等人都优胜,胜出几个马位,但史前辈花了十二年写他的《国富论》,惊天地,泣鬼神,只是看不到该巨著是予取予携的。翻阅《国富论》,我的感受是页页血汗。
 
有些人天才绝顶,思维之高远超世俗,不可思议,也没有给我们那「大演奏家」的感受。牛顿的三大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例子。高不可攀,令人见而生畏,但予取予携却谈不上。自然科学中,以我之见,达尔文是大演奏家无疑问。此公论著甚多,横看直看也是多产,但尽皆精彩,彷佛信手拈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经济学中费沙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我懂经济,不懂生物,相比之下,我认为达尔文的大演奏功能高于费沙。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多产的君子甚众,一般是废物多于可取的,所以产量多少不是衡量大演奏家的准则。
 
以中国历代诗人品评,称得上是大演奏家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李白,一个是苏东坡。后者入选,因为此公样样皆能:诗、词、文、赋、书、画等无一不精──最近到惠州的苏东坡纪念馆一游,终于见到一幅他画竹的复印,甚佳。以苏子为例,大演奏家是不限于一门玩意了。记载说,苏学士写《赤壁赋》修改了多次,不是一挥而就的那种天才,但艺术上样样皆精,潇洒利落,中国推苏子为首。徐渭也是多项能手,但不稳定,且远不及苏子的大气。西方的多项艺术大师,首选可能是米开兰基罗。此公的绘画、雕刻与建筑皆名垂千古,而他写的诗我读过,了不起。米开兰基罗本来可算是大演奏家,然而,他创作之苦,屡见经传,予取予携谈不上。
 
以自己的经验说说吧。想当年,不少同学写博士论文,怎样也写不出来。我是写得出来的:建议几个题目教授们都说好。但自己不称意,换来换去,挣扎了三年。最后选《佃农理论》动笔,只用了八个月,艾智仁说是近于奇迹。该论文通过后我跑去见赫舒拉发,对他说:「如果我每年能写一本像《佃农理论》的论著,在行内可以立足吧。」赫师望着我,似笑非笑,说:「你是在说笑吗?这样的论著五年一本也近于不可能!」可能高估了自己,当时我真的认为一年一本有同样水平的论著不困难。后来没有尝试,不是因为赫师吓了我一下,而是写《佃农理论》那八个月食不知味,苦不堪言。有时我想:任何学子可以像我那样吃得苦,都有机会写得出水平相若的。我又想:史密斯写《国富论》,不断地吃苦十二年,竟然死不掉,算是奇迹。也难怪《国富论》之后,史前辈再不著书立说了。
 
于今回顾,我还是认为在经济研究上我是走错了路向:我不应该发表学报文章,而是要重复《佃农理论》那个层面的论著,一年一本不成,两年一本很不错,再不成五年一本今天也有九本了!那不是大演奏家是什么?一念之差,恨不得可以返老还童,从头再来一次。
 
创作这回事,有苦自知,不说出来是秘密,外人只见作品,以为你予取予携,信手拈来的,多么潇洒,多么过瘾。困难是学术上的创作实在苦,偶尔命中,禁不住仰天大笑,叫出声来!此叫也,大演奏家的形象全都废了。
 
经济学成不了大演奏家,中语散文又如何?应该接近一点吧。散文这回事,熟能生巧,只要能放松放松,绝不磨斧,写得够多可以练得掷叶飞花,使没有尝试过的人以为你真的是「天才」了。好比最近停笔的《还敛集》,四年多来写了约四百篇,五十万字。与其他中语文章加起来,逾千篇,二百万字。那是很多的文章,很多的字数。以自己习惯了的学术文章处理(当然没有那样苛求,没有那样严谨),每篇都先有一个构思,每次动笔文字上都希望改进一下。这样一分一寸地捱上去,捱了二十多年,古今中外的学问,可用的都放进去,写不出可读之作是大傻瓜。

熟能生巧,写中语散文,久不久我有大演奏家的感受。主要的证据,是有时时间所逼,要赶稿,写出来的没有人说是马虎之作。试过多次,早上一定要交出去打字,凌晨才动笔,打好修改后叶海旋审校,没有一次他看得出是赶工之作。这是有点大演奏家的味道了。
 
上述可见,在某玩意或学问上搞出看头,外人以为是大演奏家,其实作者苦不堪言,外人只见其易而不知其苦也。是不容易解释的选择。自己拼搏,有苦自知,但奇怪地希望外人以为你创来容易。四十年前艾智仁就曾经这样说。恨不得外人对我有如下的评价:「张五常吗?哈!他想也不用想就把佃农理论写了出来,推翻了所有前人之见。」多么潇洒——这才是真的高评价。困难是我办不到,痛苦之情禁不住,为了掩饰把自己的本领夸夸其谈。如果是个哑巴,半句话也不说,甚至躲起来,以匿名发表所有经济论著,我受到的评价会远高于今天。
 
更奇怪的是,在一项玩意上真的达到大演奏家之境,精品信手拈来,易过借火,我却喜欢夸张其难度,或老是说什么机缘巧合,时来运到,为恐外人知道原来是那么容易,不多看一眼。这后者玩意是我的摄影艺术了。
 
真的,如果在摄影艺术上我的本领不是大演奏家,天下间不会有大演奏家这种人。衷心直说,昔日李白写诗写得怎样快,怎样容易,今天搞摄影我也一样。四个小时的操作出版《寂寞开无主》,三天多拍摄九寨、黄龙,出版《光的艺术》,厚厚的。你认为过于容易就不是好作品吗?不知天高地厚,我赌你拍不出来,赌你面对景物也看不到。李白写诗可以怎样,我摄影也可以怎样。搞通了技术,明白了光法,想出了自己的一套,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任何景物中看到一首诗,小心对焦,把快门按下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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