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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的缺环

  

说过无数次,要解释世事,我们首先要知道世事是怎样的。虽然高斯和我有这信念,但从科学方法的角度衡量,这信念不对。在经济学行内我们二人无疑是少数。佛利民曾经在他的重要方法论文章中说,理论是要推断还没有发生的事,因而与高斯吵了一阵。互有误解,没有大问题,虽然详尽的裁判不容易。

科学理论无疑可以推断还没有见到的事,但不是说可以推断根本不存在的现象。这方面,爱因斯坦误导了后人。他的相对论推断的,之前没有谁想象到,更勿论观察到了。这误导有两方面。其一是他推断了从来没有观察到的现象,使后人认为自己也可以。这是不自量力:爱因斯坦可以想到的,你能想到吗?其二是虽然相对论惊世骇俗,爱氏可不是毫无依凭地想出来:他问速度快过光会是怎样的。

另一项二十世纪的神奇发现是DNA的结构。故事难得一遇:当时没有谁见过或知道这结构是怎样的,但奇怪地,差不多所有生物学家都知道有DNA这回事,于是拼命找寻。对科学有兴趣的同学,《The Double Helix》这本书是非读不可的。

上述可见,尽管科学可以推断从来没有见过的现象或行为,但成功的科学,可不是毫无依凭,或试行推断根本不存在的。科学可以推断没有见过的,逻辑说原则上可以毫无依凭,但实际上成功的例子总要有点实据。相对论如是,DNA的发现也如是。

可怜经济学,毫无实据的理论不胜枚举。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经济发展学说,大部分的理论是试图解释不存在的现象。到了六十年代,破口大骂者无数,可惜到今天还有些课本不知所谓地保留着。然而,也是今天,现象毫无实据依凭的理论,经济发展学说之外还有其它,不少的。为什么经济学者老是不愿意到真实世界走走,调查一下,肯定了现象或行为的存在才作理论解释呢?科学方法说不一定需要这样做,但试图解释可能不存在的现象不是很愚蠢吗?我不打算在这里批评那些无从验证的理论──这是另一回事──要说的是肯定了现象才作解释是明智的选择,不要管科学方法怎样说了。

这就带来本文的重心。在今天发展得我很不满意的「新制度经济学」之前,从现象那方面看,经济学有一个重要的缺环(missing link)。那是没有谁注意到的合约安排。传统的「微观」理论,只着重于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项,合约安排很少人提及。转到「宏观」,国民收入、失业、货币等加了进去,但合约安排是没有提到的。问题是,漠视了合约安排,我们真的能解释资源使用、收入分配与其它宏观现象吗?数十年前我认为有困难,或不够全面,今天则认为漠视了合约安排这个缺环,其它经济现象的解释容易闯祸。

不是我发明的,但差不多吧。先入为主,英雄是戴维德。他那口述传统的捆绑销售对我有深远的影响。我不同意他以价格分歧来解释捆绑销售(二十多年前对他说了,他同意),但为这个「怪」现象我曾经多个晚上睡不着。原因是这现象不是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牵涉到的,宏观经济更没有提及。绝对有趣,属经济之内的行为无疑问,但算是哪门哪类呢?放不进去,是以为难。

一九六六构思佃农理论时,只一个晚上我在理论上证明了在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方面,佃农分成与固定租金没有什么不同。过了两天,蓦然惊觉,意识到那是两种不同的合约,跟着就想到合约有结构性。于是问:既然经济效果一样,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合约出现呢?这是后来我发表合约的选择的原因。很抱歉,我要等到《佃农理论》发表后,才想到没有戴维德的捆绑销售,我不会想到合约选择那边去。

从合约的选择到调查件工合约到一九八三发表的公司理论,我主要是从减低交易费用的角度来解释合约安排。这思维当时可没有带到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方面去。原因是写《佃农理论》时,我搜集到的数据一律显示,用佃农分成或固定租金两种不同的合约安排,地主的租金收入大致一样,每亩农地的产出也大致一样。一九七七分析座位票价,优质座位票价刻意地偏低,对座位的使用与老板的收入有明显的不同效果,但我还是没有注意到合约的不同安排会影响了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是说,我没有注意到如果漠视了合约安排,我们对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的推断会出错。

第一次注意到对合约安排的漠视不仅忽略了一组有趣的现象,而且这些安排对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有决定性,是二○○二年。写《制度的选择》,分析失业,归咎于合约「失败」,我指出分红合约与件工合约的工资调整弹性高,失业的机会下降。中国九十年代后期有严重的通缩,但失业率没有明显上升,经济依然迅速增长,是重要的支持与启发。再跟着就是中国的县与县之间的激烈竞争制度。产权大致上是私产,只是地区的合约安排与外国的有大差别,竞争于是自成一家,经济就急速增长了。

是重要的发现。合约安排作为传统经济学的缺环有两重意思。其一,合约安排是一组有趣的行为或现象,解释了合约的选择会让我们多知世事。其二,合约安排的本身会影响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对人民的生计可以有重要的影响。

后者的重要性没有谁注意到,这里不妨重笔记之。高斯定律说,只要资产的权利界定够清楚(即是说私产存在),资源的使用是有效率的,市场的成交会解决社会成本与私人成本的分离。当年我的贡献,是说因为有交易费用的存在,同样是私产,合约的选择往往不同。这是四十年前说的了。我跟着说漠视了合约的安排,我们不能明白经济运作的整体。今天的发现,是不同的合约选择,可以有很不相同的经济效率。社会成本的问题,不同的合约安排皆可解决,但没有这问题可不是说经济效率或增长率会是一样的。不同的合约安排所带来的不同竞争效果,显然重要,但没有谁指出过。这是缺环中的缺环了。

让我用三个层面来总结上述的缺环吧。产权制度是一种安排——严格来说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合约——对经济效率有决定性。漠视产权曾经是经济学的一个缺环,指出其重要性的有奈特,有艾智仁,也有高斯。这方面我的贡献,是指出产权的存在起于有社会(交易)费用。有了私产的安排,不同的合约安排会出现,漠视了合约安排是经济学的缺环的第二个层面,首先指出的是高斯与戴维德,我接手,推到合约的结构与选择这两方面去。同样是私产,不同的合约安排可以有不同的经济效率──不同的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不是史密斯传统的效率排列,我在《佃农理论》中说是错了的,而是满足了传统的「有效率」,不同的合约安排还会有不同的效率层面。这是上述的经济学的缺环的第三个层面,最高的,效果间接,不容易看出来。我要活到七十岁才肯定,可能是我在经济学上最后的重要贡献了。

是非常复杂的学问。不是湛深,而是复杂,我搞了四十年才知大概。这篇文章恐怕不易明白,我要再从另一个角度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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