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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的基因(创作闲话,之一)

  有些人——好些人——喜欢搞点创作。不一定是学术或艺术作品。母亲当年不识字,但老是要建造些小石屋,永远不卖,只租出去。每间她要亲自设计,落手落脚,其实每间差不多。不美观,看不出是艺术,但她喜欢建造。有些人爱赚钱,要赚很多很多的,然后把钱拿出去做些什么,给我的感受也有点创作味道。

  我自己喜欢做些与金钱扯不上多大关系的玩意,但要有些拿得在手的实物:一篇文章,一幅摄影,一张书法,或一个可以白纸黑字表达出来的思想。主要是为满足自己。他人欣赏当然重要,但创作时无从估计他人会怎样想,创造出来给自己看了再算吧。今天比古时差得太远太远了。要找人欣赏自己的作品吗?开个博客打到网上去,全世界的人可以立刻看到,无问津者不免失望。另一方面,好些废物可以「顾」客甚多,一般短暂,过不了多时没有谁记得。是的,短暂热闹但传世机会绝对是零的作品,可能比无人问津更令作者伤心。

  莫扎特的音乐天才自小名动欧洲。那时音信无凭,电话电报都没有,报章像小传单,限于当地,而书信是由马车递送的。这样的环境,莫扎特只几岁就名动欧洲,家喻户晓,不可谓不奇。到了十五六岁,过了童年,不再是神童了,莫扎特的大名走下坡。如果不是十九岁写出了K271,跟着精品如长江大河,今天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他。莫扎特是个现象。重视莫扎特,因为论到作品传世的耐力,古往今来没有谁比得上他:今天每百年两次——他的生与死五十周年——举世会花一年时间播出他的音乐。他死时只三十五岁。我们可以从莫扎特现象学得些什么呢?

  我们的苏东坡比莫扎特早生七百年,音信更是无凭了。然而,苏子少年就名震京城,长大后被左贬右贬,仇家无数,但神州大地读书识字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也是个现象。今天看,苏子的传世能耐比不上莫扎特,因为音乐没有文字不同的约束,举世的人都可以听,何况今天音响科技神奇,只按一下随处都可以听到。

  有两方面苏东坡比莫扎特伟大。其一,苏子的作品是为自己欣赏而写的;莫扎特重视很多人包围着他,不断地颂赞、叫绝。我到过黄州,今天的黄州,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但苏子最好的作品出自他的黄州日子。当年他在那里写成《赤壁赋》,怕开罪上头,不敢示人。其二,苏子的诗、词、文、赋、画、书法、艺术评论,等等,无一不精。当然,莫扎特的音乐,从小曲到歌剧,有多种形式,也无一不精,但比较起来苏子的变化似乎是较为广阔了。

  这里要提出一个观点。故老相传,莫扎特的钢琴技巧了不起,是当时欧洲的一个大演奏家。没有理由怀疑。这里要说的,是演奏这回事,不容易传世。今天视听录碟高明,可以增加演奏家的存世机会,然而,听众对已故的演奏家的唱片或影片的重视,远不及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亲自演出。当年在芝加哥,一位比我懂得多的古典音乐朋友就坚持要听真人演奏才算,说:「宁愿听到他弹错,总要比听他弹得毫无瑕疵的唱片好得多。」这就是了,作品或造诣要传世,可以让我们触摸到其真实性是重要的。一幅油画,一篇文章,一首乐曲,甚至一个思想,是好是坏都很真实,这似乎是作品传世的一个起码要求。

  是不容易明白的哲理。人死了,身后事自己管不着,争取传世岂不是有点发神经?但当我们回顾古人的取向,才华比我们高得多的,不管他们怎样说,总有点争取传世的意识。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希望文章传世的意识溢于言表,跟着陶渊明写《归去来辞》,王勃写《滕王阁序》,李白写《春夜宴桃李园序》,李华写《吊古战场文》,杜牧写《阿房宫赋》,苏东坡写《赤壁赋》……每一篇都给我有争取存世的感受。事实上,古人的赋、序、记、铭等,应酬不论,永远给我们一点争取存世的味道,虽然写得足以传世的机会甚微。

  这就带来另一个观察。古时纸张昂贵,还没有印刷这回事,当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人去楼空,要作品流传下去谈何容易。我们今天能读到那么多的古人之作,显然是经过很多人花了很大的心血保存下来的。传言说,李白写诗信手拈来,俯拾即是,这边写了那边拋掉。是真的吗?今天的书店到处都有李白全集,厚厚的,文字无数,是假的吗?当时有谁跟着李白到处跑,见他拋掉一首诗就替他拾起保存下来了?我可以肯定,如果我们读到的李白的诗真是他写的,那么这个天天当歌对酒的狂士,醒后一定悉心地把自己的作品整理,把较为称意的保存下来。无疑是为了争取传世,与众有别是李白的诗才千年一见,作品终于传到今天。

  说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传世是谎话吧。已故好友舒巷城,能诗能文,为人朴素淡泊,永远不求闻达。在生时屡次对我说他没有整理自己的作品,无所谓。然而,舒兄谢世后,他的太太与花千树合作出版他的作品结集,记不起出了多少本,打油诗与游戏人间之作,甚至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日晚上,我离港赴美的前一晚,他替我写在记念册上的几句也保存下来了。

  我的经济学老师艾智仁也是谦谦君子,说到什么传世他总是一笑置之。然而,若干前年有人把他的文章结集成书,一篇我认为重要的,编者认为不重要而刻意地不放进结集中。对艾师提到那篇不幸的漏网之鱼,他的惋惜之情一望而知。

  我才是真的懒得保存自己的作品的人。几年前整理自己的英语论文结集,要到处找旧学生旧同事帮忙,找了两年多才算是齐备──只一篇不是那么重要的找不到。发表权不在我手的、有两本打字共五百页的关于石油的文稿,艾智仁曾经说是他见过最好的实证研究,今天不知放到哪里去。应该有机会找回来。不能发表,找回来要怎样处理才对呢?中语文章的结集多本,漏失了约三十篇。懒得找寻。

  作品传世对我重要吗?当然重要。花了几年整理自己的英语文章,构思了不知多久才动笔写下三卷本的《经济解释》,而目前又正在准备大兴土木地把自己的文章与摄影作品再整理一次,不是希望争取传世吗?应该是,但问到为何如此我答不出来。上苍照顾,我的书法作品传世容易:选取较佳的放出去就是了。正因为知道容易,这些日子我拼命求进!传世传坏了呜呼哀哉。

  我老是想,是人体细胞内的哪些基因促成那希望传世的意图呢?其它动物有没有这样的倾向?一九七五年Richard Dawkins发表了重要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那本书,说自私是遗传的,人类与其它动物没有两样。我想,人类喜欢作品传世与要生养后代也没有两样吧。其它动物也生养后代。是因为自私的基因而生养后代吗?还是因为生养后代是天生的机能,所以动物不能不自私了。我取后者。这样看,人类不是因为自私而存在,而是存在的本身含意在自私的基因。由此引申,我们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传世,不是因为自私,而是从生物本身的生养机能带过来。读者看得懂吗?还是我有点老糊涂了?

  如果人类不重视作品传世,不创作,社会不可能有多少进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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