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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不灭与封路游戏——新春闲话·之四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这副对联据说是翼王石达开为一家理发店开张时写的。有点杀气腾腾,但幽默好玩,也反映着翼王有文采,不是一介武夫那么简单。是否出自翼王之手无从考究──六十多年前从一位姓阮的国文老师听回来。只是听到,没有读到。一九九三年我曾以此联作为另一文的引首,「以须」两个字究竟是哪个「以」哪个「须」大费思量。与舒巷城商量了一阵,认为「以须」应该对。那是指理发用的剪刀、剃刀之类,磨而砺之而问天下头颅几许也。

 

  新春闲话,以这样的对联起笔,意头佳乎?佳也!刚过的鼠年实在邪,神州大地彷佛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新劳动合同法,宏观调控与人民币的处理失误频频,再加上地球金融风暴,使经改的大好形势止于二十九年。牛年怎样看呢?我没有温家宝先生那么乐观。「邪」是要「辟」的,那就让我来「磨砺以须」吧。

 

  任何人做任何事,有恃无恐占了先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在路上走,所有眼睛向她看,她会走得潇洒;一个大富之君参加盛宴,有呼风唤雨之能,其感受穷光蛋是无从体会的;姚明只要站起来,对手就冷了半截……我呢?一介书生,早逾古稀,彷佛杜工部老来之际,茅舍给孩子们掷石头也无可奈何。然而,对读书人来说,今天的世界比杜老昔日好过:只要拿起笔,对着格子,就感受到武侠小说中说的一阳指,理直气壮,只要能写得文气如虹,掷地有声,有恃无恐矣。

 

  记不起是谁说过:一个思想,只要表达了,就不会完全消逝。我深信这句话︰自己四十多年前发表的文章,今天仍在。三十年来我以中文写下的,今天久不久在路旁遇到一些不认识的读者提到。不需要有传媒或互联网之类的协助——虽然这些协助来得很夸张——而是今天的纸张便宜,文章结集只要印制数千本,二百年前的读书人就斗不过。是的,唐、宋时期的读书人要比我们厉害好几倍才可以有「思想不灭」的能耐。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国人士。三十年前开始以中文动笔,有三个原因。其一是中国开放改革,机会难逢。其二是学有所用。其三是心有不甘,也不信邪,要拿起笔来发一下牢骚。不要告诉我炎黄子孙的劣根性。不良份子当然有,但我认为是少数。中国人聪明,吃得苦,为什么沦落如斯呢?当年高斯、艾智仁和我都认为是人类历史的一大悬案。我不要再提二战期间在广西认识的小朋友的不幸。要说的是改革三十年后的今天,有足以令北京的朋友未富先骄的成果,每次与几位朋友花两三千元吃一顿晚饭,不管是谁出钱,我总是想到那是一个本领不弱的劳工两个月的收入。不公平吗?当然是!

 

  说过无数次,中国如果不能把劳苦大众的生活水平大幅提升,改革怎样算也是得把口。要怎样处理才对我是专家,绝对是。所有靠得住的经济理论都说是艰巨工程,但我期待了很久而又认为一定会发生的,终于在二千年开始出现:农转工急升,农产品之价上跳,而农民收入的上升率远高于城市的人。虽然预料到,但来得那么急,那么明确,使我把三十年才能「完工」的预期调校为十五年,时间减了一半。有谁会想到鼠年为祸呢?

 

  信奉科学,然而,鼠年发生的事,好些要点我摸不准。好比新劳动法,执行之前此法的不良效应我推断得一丝不差,却推不出为何北京真的执行。我当时以为这些效应事前应该明显,北京会知难而退。好比金融风暴,当二十个月前次贷事发,我知道严重,立刻警告了有关朋友,但想不到美国的金融制度会是复杂如斯。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深不可测也。至于宏观调控与人民币的处理失误,我倒是看得相当准的。准也没有用,大声疾呼也没有用。这显示着经济学的解释及推断能力,在某方面可以准得精彩,但牵涉到政治与权力利益,这门学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所谓公共经济学,耕耘者无数,但成果到今天还是近于零。

 

  三十年来为了关心而动笔,说不希望有关当局会听我说是骗你的。然而,希望归希望,我这个人不傻,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影响力。说过了,如果我着重当局要依我说的,不会活到今天。有时禁不住发脾气,破口大骂蠢到死,但北京的朋友还是放我一马。他们看来知道我是个学者,从来不踏出学术的范围一步。我的本领是解释,是推断,摆下擂台所向无敌久矣!

 

  除了这里那里发一下脾气,不断的关心,写文章的另一个意图是希望思想不灭,希望文章可以传世。这是人之常情吧。再另一方面,巧逢中国改革,多年来为了自娱我玩一个封路游戏。是简单的玩意。有关当局听不听我说的无所谓,但我把行得通的好路都提了出来,签上了名字,算是把路封了,你要走就无可避免地给外人认为是听我的。封路,不收买路钱,你走不走?多半你自己也想得出来,但我先说了,你怎么办?不收买路钱,你走了,不知就里的人总会认为你是向我打了个招呼,象征上买路钱是付了的。

 

  封路游戏是好玩的,但不容易。一则封了的多条路不能互相矛盾。二则不能封错了路。三则要解释得清楚,逻辑井然。四则要推断得准绳。后者最重要。

 

  说过了,解释得出就是推断得到,所以原则上二者相同。放大看有如下之别:解释是拿着一个既有的现象,然后追溯促成这现象的局限转变来作解释;推断(或推测,不是预测)是先见局限的转变,然后推断还没有见到的现象将会出现。原则一样,但这样划分推断比解释远为困难。这是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一个现象的发生通常起于几个有关键的局限转变的组合,事发前推断不容易拿得准某组合是否足够,而又不容易判断其中局限转变的稳定性。为了自保我喜欢说明局限如再有变推断作别论。

 

  经济学没有宏观与微观之分,那些认为我不懂「宏观」的专家,跟我比赛「宏观」现象的推断会是很尴尬的。不止差几条街吧。强把宏观与微观分开来处理的学者,基本上没有掌握到经济科学。

 

  数十年来,我对自己的推断的准绳度是满意的(一位朋友曾经记下我作出的二十六个推断,说全中)。是简单的秘密:拿不准有关的局限变化我不说。不可能百发百中,但我要有七成或以上的把握才把自己的名字押上去。当一九八一我推断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时,我的把握高达九成。奇怪当时除了高斯,没有一个经济学者同意。当一九八三年我见合同工开始在南中国出现,立刻说中国不会走回头路,因为局限的转变愈来愈稳定,而我的理论架构否决了走回头路的可能。把握提升到十足了。

 

  想当年,用上了经济科学的推断功能,「签名封路」这个玩意往往使外人觉得北京是听我说的,对国家的改革起了影响作用。其实除了三几次比较明显是听我的,其它都是我推断在局限的转变下他们会那样走,就先说出来,把路封了。

 

  这几年局限的转变不对头,我逼着频频把坏路封上。北京的朋友果然选走!感慨万千,买路钱不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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