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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人民币下锚的几个重点

  

  萧满章传来史坦福教授John B. Taylor最近发表的题为《How Government Created the Financial Crisis》一文,是雷曼兄弟事发后我读到的关于美国金融灾难最有含金量的文章了。Taylor没有分析我着重的浮沙指数与金融合约制度的本身──虽然提到这制度复杂无比──而是集中于他专长的货币政策,指出这政策严重出错及跟着的处理失误频频。他说的不一定对,但内容充实,论点明确。有一两点我提及过,但从货币政策的分析品评,Taylor比我知得多了。据说本月底他会经Hoover Press出版一本题为《Getting Off Track: How Government Actions and Interventions Caused, Prolonged and Worsened the Financial Crisis》的书,应该是学问,读者不要错过。

 

  我建议北京的朋友要细读上述的文章及跟着会出版的书,不是为了明白金融风暴的起因,而是能从中体会到无锚货币(fiat money)的处理困难。货币专材鼎盛如美国,那里的无锚货币制度或大或小地闯祸,记忆所及皆频频,而中国的央行目前正在向这制度走!

 

  在整个二十世纪的经济研究中,没有一项题材能比得上货币理论及政策的研究那样大兴土木,有那幺多的能人云集的。惊天动地的知识投资,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到头来还是中大计,可见无锚货币制要操作得如意难若登天。

 

  虽然我没有用英语发表过货币分析,但跟进这话题却有四十七年的日子了。一九六二师从当时的货币供应的第一把手Karl Brunner,六二与六三的两个暑期作他的研究助理;一九六七到了芝大,认识当时的货币需求的第一把手Milton Friedman。或熟或不熟,二十世纪的货币理论大师我差不多都认识──可惜不认识Taylor:此君崭露头角时我已经回港任职了。

 

  佛利民(Friedman)跟我很熟,而多年来我屡次求教他关于货币的事,主要是为了中国的发展。佛老当时红透天下,时间当然宝贵,但每次我问及有关中国的,他对自己时间的慷慨令我感动。中国的经改有今天的成就,要感谢高斯、佛利民等关心中国的西方学者。在我认识的重量级的西方经济学者中,绝大部分希望中国能好起来。这些大师之中小部分认为炎黄子孙天生了不起,经济搞不起说不通,而大部分信奉比较优势定理,知道中国能搞起来大家都有好处。

 

  佛利民支持无锚货币制,可不是认为这制度有过人之处,或容易处理,而是认为一个大国的货币不可以下一个锚,然后让国与国之间的汇率自由浮动。一九八三年底,香港采用钞票局制度,以美元为港币之锚,佛老同意,主要因为香港够小,可以用。没有经济学者不认同金本位制度曾经有两百年使经济稳定繁荣的日子。后来逼着取缔,因为黄金本身就是货币,遇到供应不足,或外流,或金价波动太大,会有大麻烦。我当时向佛老建议用一篮子物品为货币之锚,他认为原则上可行,但有关当局要有这些物品的储存,费用是过高了。那所谓钞票局,是十九世纪后期一位英国爵士的发明,是一种以外币为本位或为锚的货币制,只保钞票,不保支票,有需要时这制度会自动地调整钞票量,从而间接地调整货币量。原则上是不要有中央银行的存在或左右的。香港今天的金管局频加左右,算不上是纯正的钞票局运作。一九七一之前香港的钞票局以英镑为锚,跟着脱锚十二年,八三年后期起再用钞票局,转以美元为锚,任老弟主事后就把钞票局搞得庞大,运作的本质改变了。

 

  我是九十年代中、后期跟进朱镕基时期的央行运作才突然想到,以一篮子物品(或商品)为货币之锚,有关当局是不需要有该篮子物品的储存的。重点是物品的质量要明确,其市价(批发或期货价)要清楚,持有货币的人可以容易地在市场凭币按价购买,由央行担保在小差价的范围内购得,贵客自理,央行不提供物品。因为以一种或三几种物品作货币之锚,物价的个别大幅波动对经济可能有不良影响,一篮子物品(三十至一百种)就安全了。又因为有一篮子的物品存在,整篮子的比率固定的物品最好用一个指数算价,是一个可以在市场成交的指数,央行可以随时上下调整,不妨说明某时期内的上下限调整幅度。至于那些认为炒家们可以在市场兴风作浪,炒买炒卖而图央行之利,则属杞人忧天,因为央行在明,炒家在暗,对赌央行必胜。多年前美国曾经考虑以物价指数为货币之锚,行不通,因为这指数是不可以在市场成交的。

 

  二○○三年六月,见外间施压要人民币升值的言论大噪,我认为央行应以一篮子物品为锚,稳定了币值,然后让汇率自由浮动。跟着该年十二月十一日在《信报》发表《怎样处理人民币才对?》那篇自己视如家珍的长文,其后不断地继续想,愈想愈认为自己对。五年多过去,解释又再解释的文章无数,这里用不着再解释吧。旧议重提,因为国际形势有变,如下数点给北京的朋友再考虑。

 

  (一)早就说过以一篮子外币为人民币之锚,最佳的情况也只能是次选。这几年央行以一篮子外币为锚的政绩,使我很失望。

 

  (二)货币政策虽然原则上可行,但运作起来频频失误,而一个像中国那样人多资源少的国家,严重的失误可以是灾难性。以一篮子物品为锚,货币政策的运作范围是大幅地减少了,换来的是远为简单的处理,出错的机会大减。

 

  (三)放开外汇管制是必须的,因为一日有汇管,厂家们的生意难做,而上海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国际金融中心。问题是,解除汇管,让人民币无阻外流,虽然国家可以赚钱,通胀的复苏不容易处理。以一篮子物品为锚,央行守住物价,有需要时收回某部分人民币就是了。央行一定有足够的资料作判断。

 

  (四)以一篮子物品为锚,先进之邦没有理由再逼人民币升值。他们的货币兑人民币要贬值是他们的自由,因为人民币的国际汇率是自由浮动的。中国要关注的是人民币与其它发展中国家的汇率,务求这些汇率能让大家一起善用比较优势定理,产出交易。

 

  (五)我反对搞亚元。理由有三。一、人民币目前的声誉好,亚元要搞出名堂不容易,而在今天的金融风暴下,欧元能否维持不瓦解是问题。二、人民币的声誉及强势是中国的劳苦大众拼搏得来的,推人民币出去赚钱理应让他们的国家赚。三、搞亚元,政治问题太多,吵得不欢而散是自讨没趣了。

 

  (六)人民币以一篮子物品为锚,放开汇管推出国外,明智的发展中国家会跟着人民币的币值来处理自己的货币。善用比较优势定理的汇率均衡点不难达到。「操控」自己的汇率,为了争取增加出口而放弃了按比较优势产出的利益,愚不可及。

 

  是的,在目前的国际金融风暴下,扩大发展中国家之间的贸易非常重要。另一方面,在这风暴下,澳元曾经在一天内下跌七百点,英镑曾经在一天内波动八百点,而一天波动两三百点的情况常有。这样的神经不知要发到何时方休。无锚的货币当然头痛,而以一篮子外币为锚可能更头痛了。以一篮子物品为人民币之锚,稳定了自己的物价,外间的风风雨雨懒得管,其它的发展中国家怎会不拉住人民币呢?是中国把地球稳定下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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