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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出现萧条的机会怎样看?

  此题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从哈佛教授Robert Barro三月五日在《华尔街日报》发表的《What Are the Odds of a Depression?》翻过来的。这位教授来头不少,三十多年前认识他,不熟;十多年前在香港跟他进晚餐,才知道他是一九六三年我作研究生时的一位同班同学Steve Barro的弟弟。哥哥非常聪明,属天才人物,不知为何不继续攻读经济。哥哥是天才,弟弟也是天才吧。

 

  这里要谈的弟弟写的文章,是与另一位学者合作的较长文章的节略版。原文早写一个月,金融之灾演变得快,作者的结论看来是错了。文章简单清楚,可读。这里先谈该文的内容,再谈目前的形势,然后分析与三十年代的大萧条相比的不利与有利的两方面。结论如何读者自己判断好了。

 

  何谓不景?何谓衰退?何谓萧条?何谓大萧条?这些话题历来不清楚。Barro一文的可取之处,是武断地提供了些明确的定义。可能不是他的发明,但此前我没有听到过。他的定义,是国民收入下降不到百分之十是不景或衰退(recession),百分之十以上是萧条(depression),而国民收入下降百分之二十五或以上则是大萧条了——great depression是也。Barro之见,是世界大战不论,称得上是大萧条的只有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在美国出现过。这百分之二十五的宏观经济暴跌显然不是什么「环比」、「同比」之类,而是从对上的一个高位跌下来的百分率。

 

  Barro 的分析,不讲理由,也不谈理论,只是单看股市暴跌与萧条及大萧条的关连。作者说得清楚:不一定有关连,但说没有关连也不对。他追查了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三十三个国家,股市暴跌共二百五十一次,发觉在九十七次的萧条中七十一次与股市暴跌在时间上吻合。大萧条只有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那一次。我找到的资料说,当时美国的股市从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二的一千零三十九日下跌了百分之八十九。今天美国的股市从二○○七年十月起五百一十五天下降了百分之五十六。今天比当年跌得急,也即是来得比较恶了。读者要知道,那所谓发展中国家的股市,大上大落如吃家常便饭,跟先进之邦是不同的,原因何在这里不谈。

 

  Barro的结论,是单从股市与萧条的关连衡量,算概率,目前的美国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进入萧条(depression),而进入大萧条(great depression)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二。这判断看来是错了的:不是Barro之过,而是这次金融灾难带来的效果天天不同。资料或讯息改来改去,几天前的数字,是美国去年第四季的国民收入比去年第三季的下跌了百分之六点二。我的感受,是与去年第一季相比,美国今年第一季的国民收入会下降百分之十二左右。若如是,美国目前已经进入Barro界定的萧条了。这里要言明,我凭感受的推断,用于神州历来准确,因为我感受着中国经济脉博的跳动,用之于美国恐怕不灵光。

 

  我也不认为Barro给萧条下的定义一定可靠。以他的定义衡量,日本今天是冠于地球的重灾区——其国民收入下跌倍于美国——但一位懂经济的朋友最近旅游日本,认为市面不差。如果我们接受Barro的定义——读者可以想出更简单可取的吗?——又假设我读到的资料或数据可靠,那么美国会否进入萧条再不是问题,会否进入大萧条才是。

 

  我没有资格回答这「大萧条」出现机会的问题,但可将大略知道的,把今天的情况与上世纪三十年代(尤其是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的情况比较一下,让读者自己衡量。主要是从美国的角度看。分十点说吧。

 

  (一)昔日的大萧条与今天的金融灾难,二者起笔皆财富暴跌,导致人民对收入前景的恶性预期,带来消费与投资收缩。以下跌的百分率衡量,今天看来比昔日严重。股市下跌差不多,楼市我没有资料比较,但金融市场的什么衍生工具、保险合约等出现的灾难,昔日是没有的。这也是说,对美国经济最重要的专业人士的退休安排,今天伤得比昔日严重。

 

  (二)今天的灾难起于金融制度出现了问题,而那些头痛万分的所谓「毒资产」,昔日没有。主要是这一点,不少专家开始认为今天的形势比昔日恶劣。

 

  (三)前后二者都没有世界大战,但今天美国有伊拉克及阿富汗之战,费用高,财政赤字的负担增加不少。以国民收入的百分率算,今天预期的财赤比昔日高。

 

  (四)国际上,昔日的直接或间接货币本位制导致通缩的国际传染。今天这样的传染不严重,然而,因为上述的毒资产是国际化的,输得叫救命的国家无数。二者相比,我宁要通缩传染,不要毒资产。

 

  (五)昔日美国的银行出现大挤提,触发骨牌效应。经一事,长一智;今天,银行挤提是及时约束着。

 

  (六)国际贸易大幅下降,今如昔,但昔日触发了保护主义,棋差一着,闯大祸。今天,到目前还没有那么蠢。

 

  (七)昔日美国提升最低工资及大幅提升有钱人的税率,皆蠢政策。今天没有提升最低工资,但对有钱人还是打算开刀的,虽然看来不会像昔日那么厉害。

 

  (八)政府大手花钱鼓励消费,今昔都有;我不知道在比率上哪个时期较为夸张。这方面,经一事却不长一智:这种花钱昔日没有好效果,美国今天再大手尝试。

 

  (九)与昔日相比,上帝今天给美国的最大祝福,是联储主席伯南克做得好。雷曼兄弟事发前我没有注意此君的货币策略,但事发后到目前我找不到他有半步行差踏错。前些时他反对在他权力之外的政府挽救通用汽车,今天看是好判断。最近他反对国家接管银行,我也认为是对的。美国没有管治国营企业的经验,一下子把银行国企化可以是大灾难。除非有可靠的杜绝挤提之法,我不同意今天九十二岁但思想还是清晰锋利的美国货币史大师Anna Schwartz之见,她认为不要挽救咎由自取的银行。

 

  伯南克的政策观显示着他是个上乘的经济学者。他果断,行动快,够勇。毒资产带来的一个大麻烦,是联储局大手放宽银根后,银行不愿贷款,冰冻着一个困局。伯南克通过购买企业债券的方法大手推出货币,是正着。换言之,Friedman与Schwartz合作的经典巨著——《美国货币史》——其中解释得清楚的大萧条归咎于联储局频频出错,今天有伯南克一夫当关。不久前读到Schwartz不满意伯南克的政策处理,我不同意:是非常艰巨的货币政策工程,伯南克处理得好,可惜联储的政策与财政部的政策似乎不太融洽。

 

  (十)与昔日的大萧条相比,今天还有较为乐观的另一面。那就是中国及其它发展中国家的经济都有了看头,而毒资产这回事,这些国家中毒比较轻。占了地球上过半人口,只要保护主义不抬头,产出力早就有看头的发展中国家,通过国际贸易与投资,在供与求这两方面可以发挥很大的稳定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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