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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研究知难行易

  上文写《什么是经济学?》,提到海耶克,没有贬意,只是认为海大师的学问算不上是有解释力的科学。网上读者不少反对,高举海耶克。我当然知道海氏在神州大地走红了好些年,但怀疑同学们读得懂他的论著。我翻阅过海氏的作品,没有认真地读,大部分不懂。他曾论及产权,其中提到我。我认为他不懂。我不懂他,他不懂我,在思维上当然合不来。从社会价值观那方面看,大致上我支持海耶克的立场,也佩服他对知识分子的感染力。可是,我的价值观选择还是佛利民,认为佛老的思想比海氏远为清晰。然而,跟高斯一样,从交易费用的角度看世界,我不反对政府的存在,也不反对计划经济。我的价值观反对的,是政府为了增加自己的权力与利益而计划。

 

  我是个见到自己不明白的术语就忙顾左右的人。这样的人不会看到皇帝的新衣。高斯和我皆高傲,认为我们不明白的一定有问题。这是不需要假设自己的智商属一等的。经济是浅学问,不是什么相对论,智商二等也可作出好判断︰要你创立新理念不易,但人家创了出来,你连读也读不懂吗?三等的脑子,多想一下也可以吧。

 

  所以我认为同学们不要妄自菲薄,见到自己不懂的,或似懂非懂的,就认为是高深学问,畏而敬之。更不要骗自己,不懂却认为是懂。同学要问︰皇帝何来新衣了?不久前一位同学问及他高举的诺斯的某术语何解。我说不懂。我怎会不懂诺斯呢?同事十三年,好几个学期他旁听我的课。诺斯对问题重要性的感受好,这是天赋,是他的本钱,创造术语只不过是他的成名玩意,而这种颇为流行的玩意他的本领只是一般。是的,经济学行内有走不同路线的人,本领各各不同,有些成名,有些被认为是笨蛋。同学不要管这些。要管的是分析,因为这是脑子的操练,对整生的任何一方面都有好处。论分析,其中一个要点是任何术语,甚至任何一个字,其意思或理解都不要放过。坚持要知道,要明白。这样,三几年后同学会体会到学问有真假之分。是的,做学问要执着。

 

  转谈正题。那天跟儿子通话,他说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又要再转求学之地。儿子历来读书成绩好,但从四岁入学到今年三十七岁,毕业还没有毕完,是搞什么鬼的?岁月无情,一去不返,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一起数手指,结论是在博士论文上他大约比同学多花了两年。我安慰他,说这两年绝对不是浪费︰我自己的博士论文,找题材找了三年。我对儿子说他多花两年学会了怎样找题材,怎样做科学研究,非常值得。怎样找题材,怎样入手,怎样处理,没有尝试过整个过程难于登天,一旦有了经验,之后再尝试新的容易不知多少倍。

 

  一九六七我在洛杉矶加大获经济学博士,三十一岁。近二十四岁才开始读本科,不算慢,要再快可以节省找论文题材的三年时间。今天回顾,那三年的摸索是最值得的学问投资。加大有悠久历史,我是那里的经济学系的第三十七个博士。当时几年一个,今天是一年七、八个。经济博士论文的要求,昔日比今天严格得多。不是好得多,是严格得多。当时博士论文的及格准则,有两项。其一是要有创见,其二是要有学术贡献。何谓创见,何谓贡献,可没有明确的定义。

 

  校内的图书馆例行地收存着该校的所有博士论文,要找哪一本或哪几本作为指路的明灯呢?跑去找老师赫舒拉发,问:「我知道奈特、森穆逊、费沙等人的博士论文了不起,但他们是大师,我不是,校内图书馆的经济博士论文你可否推荐一下,让我知道好论文是怎么样的?」赫师想了好一阵,说:「还是写你自己的吧。」跟着找老师艾智仁,问同样的。艾师指着书桌上一本三英寸厚的文稿,说:「这是你的同学的博士论文,通过了,你拿去看看吧。」我如获至宝,而该同学刚举办了博士庆祝聚会。殊不知当我拿着该厚厚的论文步出艾师的办公室时,他说:「等一等,我要说的是你拿着的论文是论文不要那样写的好典范!」我轻轻地把该论文放回艾师的书桌上才离开。

 

  当年尝试过三个论文题材,老师们支持,强而为之可拿博士,但自己看不到有什么创见及贡献,放弃了。《佃农理论》是第四个,明显地推翻了二百年来的前人之见,不是创见是什么?殊不知论文过关后,艾智仁说:「从理论那方面看,你的《佃农理论》半点创见也没有。他人说的不同,因为他们对传统理论掌握不足,错了。你掌握得对,所以不同,但还是传统的,何来创见?你的论文的验证工作做得好,非常好,这才是贡献。」

 

  大师的指导,岂同儿戏哉?因为这提点,跟着的所有研究我永远不刻意创新。自己想自己的,那管是新还是旧了。这样处理,结果是每篇文章都有点新意。上苍造人各各不同,自我发挥不可能没有不同之处。

 

  这就带来科学研究的麻烦,不知从何入手的确头痛。他家怎样说,仿效没出息。认为他家不对,批评是二等脑子。刻意地创新,十之八九会近于怪,而怪见与创见是不同的。我的经验,是正确的做法首先要有足够的现象观察,然后对不明白的提出一些问题。跟着要把没有趣味的问题淘汰,把有趣味的尖锐化。找到了值得考虑的问题就要找问题的重心所在,其处理过程可以是几分钟或几天或几年,要看你的造化。有些问题过了一些时日你会认为不重要,或失却了兴趣。熟能生巧,处理问题熟习后可以很快。这就是今天我对同学的论文取舍判断通常用不上几分钟的原因。不是小看同学,而是身为过来人,昔知其难,今知其易也。

 

  找到了有趣问题的重心,就要找假设的答案。这方面也要论经验的感受。熟习了,也可以快如闪电,取舍如斩瓜切菜。观察的经验重要,因为任何解释或假说都要先从自己知道的现象试行印证。这也是昔难今易的原因。

 

  假说或假设的答案没有被自己既知的事实或现象推翻,就要找自己还不知道的可以推翻假说的事实。这方面不能快,但熟习了会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也会知道怎样提问。好比香港较为高档次的酒家,顾客要付自愿小费与强迫小费两种。为什么有强迫小费这回事呢?在《制度的选择》中我说没有答案。后来读到杨怀康提出同一问题,答得一团糟,就找一个香港酒家的朋友提问,只问一题:自愿小费与强迫小费是不是由两种不同类别的员工分享的?他答后,不到一分钟,我的圆满解释就出来了。这也是科学研究的熟能生巧的证据。

 

  最后一步是要增加自己想出来的重要性。这是要把验证了的假说一般化,推广到其它看似无关的现象去。这方面,怎样去马也是经验之谈。

 

  是奇怪的现象。科学研究的困难,主要是难于不知从可入手。老老实实地做过一次,做得好,做得对,跟着就彷佛例行公事,容易处理。当然,有些难题实在难,专家云集也解决不了。这是另一回事。再另一回事,是难的不一定重要,重要的不一定难。

 

  去年七月,儿子到芝加哥见高斯,问及不知要多行医,还是要多作研究。九十七岁的高斯答得好:「不要管这个问题。你一士谔谔,行来行去,说不定一脚踏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找到答案。我的一生就无端端地踏中两次。」

 

  没有老老实实地做过一次科学研究,感受不到是什么一回事,踏中了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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