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大家下午好！我们的观察家年会接下来进行下午的两场主题演讲，下午演讲的第一位是钱颖一教授，他现在是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经济系教授，著名经济学家钱先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最有影响的学者之一。我们大家对钱先生有一个评价，他是一个学有所成的经济学家。他对中国经济问题的关注可以使我们从中领略现代经济学。下面有请钱颖一进行主题演讲，题目是走向好的市场经济，避免坏的市场经济。
钱颖一：非常感谢经济观察报，我感到很荣幸。有这样的机会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的研究和看法。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是中国当前多元化的道路，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今天上午两位发言人作了精彩的演讲，我想下午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同样的问题，中国的经济很复杂，大家生活在经济中有直接的感触，有第一手的资料和感觉。我觉得有时候我们稍微跟它保持一些距离，能使我们看到一些因过于接近看不到的东西。今天从这样一个视角来谈谈我的见解，也是因为我多年在海外的学术机构研究现代经济学，关注经济的改革，从这样的视角能够提供一个新鲜的看法。我今天想讲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比较经济学的成果和启示。第二，我想着重讲一下坏的市场经济的本质。第三，讲一下怎样避免坏的市场经济，走向好的市场经济。我们在中国做企业也好，做研究也好，在政府也好，我们对中国的问题非常了解，我们应经常感觉到中国有很多特殊的问题，这些都是非常正确的。但是20多年来，一直在研究经济发展，我有一个感觉，就是说，中国在建立市场经济中，其实面临很多的问题，同其他国家地区的问题非常相似，也就是说并不是说每样事情都很特殊。我认为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市场经济有它本身的自然规律，各国有各国的问题，但是又有共同问题。比如大家都知道斯坦福大学，但是也许不知道斯坦福这个人曾经因为修建铁路发了大财，后来拿这笔钱建了一个学校，事实上这一段时间是美国经济突飞猛进发展的时候，也是它超过英国的时候。当时的发展制度从可比的角度讲就相当于我们这种情况，那么斯坦福既是商人也是加州的州长，同时他是一个企业家，当时也产生了很多现在的观点来看是腐败等一系列的问题。所以，我们对现在的美国非常关注，但是实际上让我们更受启发的是100年前在它的市场经济形成过程中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我们参考借鉴的，19世纪后来的经济上的问题直接导致了19世纪初美国的进步运动，也就是说政府的监管和法制的建设。市场经济的发展有自身的发展规律，这些规律对于很多国家都是相似的。
第二条原因，为什么现在中国面临很多问题都不是特殊的。因为中国加入WTO以后，中国成为全球化的一部分，世界其他国家、世界经济和我们日益融合，我们可以更有理由说我们的很多问题更接近于很多其他国家。因此，比较经济学就是比较各国的发展转折，我们会发现中国的很多问题原来在别的国家存在或者正在发生，或者曾经发生，那么我们可以吸取经验、经验和教训，我们可以少付成本。而且，我们也可以在看似比较迷茫的状况中明确将来的状况。基本的出发点是我们面临的很多共同问题。比较经济学有一个旧比较学与新比较经济学。20年前，世界上大约有1/3的人口是生活在计划经济中，80年代初期以前比较经济学比较的是计划和市畅今天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全世界将近200个国家只有2个国家继续计划经济。一个是朝鲜，一个是古巴。在过去的10多年中，一门新的比较经济学应运而生，它是比较不同的市场经济。很多人对西方经济学有一些误解，其中有一个误解是说西方的经济学只讲价格，资源配置，不讲深层次的问题，不讲制度。这个情况在20多年前确实是这样。但在过去的20多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研究的是跨国的、历史的、制度的经济.
第二个误解是说经济学理论光看理论不看数据，这一点在过去的30年中也有非常重大的变化，现在的经济学对事实和数据强调非常仔细的研究和深入的分析。一旦经济学家开始分析数据，你就会发现，他们的仔细程度是很多其他学科尚不能达到的。所以对数字的分析，对数据的分析需要一个理性的分析基穿因为任何理论如果没有很好的事实是站不住脚的，但是数据本身是需要解释的，比如我们看到一个城市，警察多，一个城市的犯罪率也高，我们不能由此推出警察是犯罪的原因。同样当我们希望发现肺癌的原因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到有肺癌的人家做了仔细的调查，发现有肺癌的人家多数都有打火机，我们也不能说打火机导致了肺癌。在过去的几年中，一位研究人员发现，在过去的20多年，全世界的内部国家分配都在恶化，收入差距都增加了，我们能不能由此推出全世界的收入变得更不平等了，不能。事实上，在过去20年，全世界的收入平衡变得更近了。是因为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的贫困人口有很大的改善。这就说明数字不等于数据，数据不等于证明，不等于知识。所以这是需要认证的。我们过去跟100年前，20年前，最大的不同是，我们积累了很多国家长时间的经验，这可以让我们仔细的来挖掘这个财富，让我们知道有什么规律性的东西让我们不必再走弯路，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来进一步发挥。
举几个例子，一个研究是说不开放的经济一定落后，这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个开放的好处只是在过去的十几年才变得非常清晰。开放大约可以使GDP每年多增长2％，那么每35年就可以增加一倍。第二，在金融市场上，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政府监管不力对金融市场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最后一个例子也非常有意思，土地制度的高度不平等对经济发展会有高度影响，南美的发展远远不如北美的发展就是这个原因。
好的市场经济和坏的市场经济，我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很新的概念，但是实际上一旦跳出了原来的框架，一旦你巡视全世界，你就会发现是怎么回事。它的道理是很简单的，市场经济不同于计划经济实质是经济决策的分散，计划经济就是把所有的决策都集中起来，那么分散化是市场经济的潜在力量，没有分散化绝对不行。这样的一个潜在力量要把它变为真实的力量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市场经济是经济有效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因此市场经济就出现了好坏之分。我们说一个经济是好的市场经济，我们是指有效率，有活力的经济。效率更多的是静态，活力指的是动态。
坏的市场经济的本质是什么？我下面要讲的不是我个人的看法，根据的是在过去十几年的研究。过去我们对市场经济有一个表面的认识，市场就是价格，价格是非常重要的信号，它起资源配置的作用。这个没有错，因为在计划经济中把市场的信号完全取消，受制于命令。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价格背后是什么？是人的激励。我们可以概括出任何一个市场经济，不管是俄罗斯、美国，还是非洲，任何一个市场经济中都潜在着两种掠夺，一种是私人掠夺，比如邻居偷你的钱，这种都是最简单的，也可以是很复杂的，比如一个基金管理人，通过很复杂的手段来把投资人的钱或存款人的钱甚至国家的钱最后变成自己的。 第二个掠夺者是政府。比如通货膨胀就是一种政府掠夺，本来是100快钱，通货膨胀就值95快钱，这5快钱被政府拿走了。第二种形式也是全世界共有的。政府的官员利用政府权利进行掠夺，我们叫做腐败，也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贷款权利，审批权利，各式各样的权利，把财富转移到自己手中。第三种是私人通过政府权力掠夺。这种情况需要单独说，因为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在历史上，发展中国家这种例子太多了。比如说拥有比较资源的人或组织，包括人力资源。证券公司挪用资金看起来跟掠夺无关，其实是非常有关的，只要政府用低的利息贷款，就在实际上形成了对他人的掠夺。
任何经济学家都会告诉你，掠夺经济的影响归根到底是效益问题。为什么？道理很简单，经济游戏不是政治游戏。人们对经济作出的反应，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会采取两种方式，第一减少通过生产力提高效益的活动；第二寻租。也就是说最终的问题是你怎么把这个饼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手中，不是财富的转移。所以掠夺导致坏的市场经济，导致经济没有活力，人们把精力用在寻租上，全部用在怎样能够采取不正当的手段去掠夺，而不是用在创造更多的财富上。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考察发达国家，不发达国家，转轨国家和成熟国家，我们发现坏的市场经济共同的特点是对两种掠夺约束不够，第一对私人掠夺约束不够，也就是说政府该做的事情它没有做。第二，对政府包括通过政府权力的掠夺，往往是政府的原因，也就是说它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政府的权力大，必然会导致这类情况出现。走出坏的市场经济共同途径也是一样的，产权保护的词我们经常用，也是经济学家过去一二十年中用的最多的了。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我们不再讨论是不是计划和市场的问题，但是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要避免坏的市场经济，走向好的市场经济。首先，改革开放26年来，转轨的巨大成绩我觉得是可以公认的。但是对它的分析却非常不同，事实上说到中国改革的成绩的时候，也有不同的观点。通常有两类人认为中国现在的情况非常被动，一类人是完全不懂中国的现状，所以说中国即将崩溃，还有一类人是非常熟知中国情况的人，因为他太熟悉，所以会把问题给看反了。事实上你稍微站出来一点，有一点点距离你就会把问题和成绩都比较平和的摆出来。我们改革的成功经常被说成是一个奇迹，我不认为是奇迹，奇迹就是超乎人们认识的力量。首先中国起点很低，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的起点，而且跟苏联东欧相比也很差。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上来，这个本身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改革我们做了很多的事，我讲第一点并不是否认这一点，我们的改革有很多可能性走向弯路，很多次可能会走向弯路的，我们基本上把机理搞对，让市场站起来。我们现在的状况根据我的判断仍然处在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第一根据就是我们人均的收入1000美元，按照购买力平价4000美元，在全世界也排名102左右，仍然是一个低水平，第二我们的制度还处于一个低质量，我们现在正建设金融体制、财政体制、企业的制度等等，这些还停留在一个低质量的水平上。好的市场经济第一它要靠好的制度。第二，人们也要认识到靠好的社会力量、好的制度也可以建立，可以做。情况是可以逆转的，要维持一个好的市场经济，也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我们现在碰到的困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个世界上很多国家碰到的问题。
避免坏的市场经济。各国情况不一样，比如俄罗斯非常担忧我们的金融体制，俄罗斯没有坏帐问题，因为高通货把所有的坏帐一笔抵消，所以也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这个不是我们的国家。各国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也许若干年后过高的税收也是我们的问题，但是现在不是。长期来讲法制是好的市场经济的制度基础，从今天讲的两种掠夺的实际上来看，法制可以达到一箭双雕。法制它是一个很好的经济基穿但是另一方面建设法制不是一天甚至几年的事情。从历史来看，发达国家都是经过了一二百年才形成的。刚才我讲到我们的制度是低质量的，这个低质量是有事实根据的。很多国家的制度建设都是有指标的，从司法体制到政府执政的清廉程度都有指标。我们不要忘记，我们现在已经在全球化之中了，在这种情况下，改革停顿的代价是非常高的。
最后，我的感觉是在国内看中国的事情和在外面看中国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外面的人看到原材料的价格上涨，那么我们内部人看到的就是收入增长。
最后总结一下我讲的几个主要观点，第一个是中国面临很多问题但并不特殊，应该吸取教训，第二，市场经济有好坏之分，第三是好坏市场经济之分，第四是掠夺的问题，第五是避免坏的市场经济，目前首要的是约束政府的掠夺，包括权力过大造成的腐败。最后是走向好的市场经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