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美国加州大学经济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是国际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记者于2001年底就当前世界经济和新的一年中中国对外经济贸易方面的有关问题采访了海闻教授。
记者：海闻教授，前一段时间日元大幅度贬值。有人认为日元贬值会影响东南亚以及世界经济的复苏。对此您能否谈一下看法？
海闻：最近出现的日元贬值的主要原因是日本经济的不景气。日本经济在长期疲软后又出现了衰退，近期日本出口又下降，这是引起2001年末日元贬值的主要原因。因此，这次的日元贬值基本上是一种市场调节。
由于日本是世界经济和贸易大国，日元的贬值势必对日本经济、亚洲经济乃至全球经济产生影响。首先，日元贬值有利于刺激日本出口增加，从而有利于拉动GDP的增长，使经济早日复苏。虽然日本经济疲软的根本问题是体制和结构的问题，需要通过经济结构的调整和体制的改革来解决，但日元贬值对促进出口克服日本经济的周期性衰退仍有一定的正面影响。日本的出口市场主要是欧洲和美国。日元相对于美元和欧元贬值，使得他们的产品在美国和欧洲市场上的价格竞争力增强，有利于日本增加出口，拉动经济。
日元贬值对亚洲尤其是对东南亚经济的影响取决于亚洲各国的反映。假设日元贬值后，东南亚各国的货币不贬值，那么日本进口减少，势必影响亚洲尤其是东南亚各国的出口，使这些在相当程度上依赖日本市场的经济增长放慢。这种情况下，日元贬值将影响亚洲经济的复苏。
但是，如果日元贬值后亚洲各国的货币也跟着贬值，那么，日元贬值对这些国家的对日出口的负面影响就会大大减少。他们在日本市场上的份额不但不会减少，还会因为其他货币的坚挺而有所增加。此外，跟日元贬值一样，亚洲各国还会因为货币贬值而增加在欧美市场上的竞争力，促进出口，有利于这些国家经济的增长。事实上，东南亚各国也确实这样做了。在日元贬值后不久，他们的货币也跟着贬值，而东南亚货币相对美元、欧元和人民币贬值，有利于东南亚增加在美国、欧洲和中国市场上的出口，有利于东南亚各国的经济复苏。
因此，日元贬值短期内并不对东南亚各国的经济构成严重威胁，而真正受到日元贬值负面影响的主要是美国、欧洲和中国。对中国而言，由于人民币坚挺，日元贬值不仅影响中国对日本的出口，也影响中国机电产品在欧美市场上的竞争力。更重要的是，日元贬值带动的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使得中国与东南亚各国具有竞争关系的行业的产品竞争力下降，其影响与20世纪90年代末的东南亚金融危机相似，只是在程度上不同。而对美国和欧洲各国来说，日元以及由此带动的东南亚货币贬值也会有增加进口减少出口的的影响。
从短期来看，日元和东南亚各国货币的贬值对欧美及中国经济有负面影响，但从长期来看，未必一定是一件坏事。由于日本经济长期低迷，本身也在拖累世界经济。如果贬值能够使日本经济加快复苏，对世界经济会有推动作用。另外，贬值对东南亚国家的利益会大于损失。对于这些非常依赖于出口的经济小国来说，货币贬值以及出口的变动对经济的影响比较重要。
另一方面，美国、欧洲和中国是大国经济，大国经济对外贸的依赖程度不会很高。美国经济虽有衰退，但国内的总需求正在回升，其在2002年复苏的可能性很大。欧洲国家统一了市场，从今年开始欧元将全面替代欧洲各国的传统货币，这样欧洲经济实体增大了，各国间的金融关系稳定了，对其他国家的币值波动的承受能力增强了。况且，欧洲经济与日本和东南亚的联系并不十分紧密。中国经济经过20多年的高速增长，人均收入增加很快，耐用消费品、住房和经济型汽车的国内市场已初步形成。中国经济对出口的依赖程度已经开始下降，今后的经济发展更多地靠国内需求来拉动。所以相对于各经济实体本身而言，日元和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给日本和东南亚各国带来的边际利益是较大的，而给美国、欧洲和中国带来的边际损失却不会很大。如果日元和东南亚各国货币的贬值在长期能带动其经济复苏的话，对于亚洲经济乃至世界经济都应是有利的。
记者：您刚才谈到美国经济，您认为2002年美国经济能复苏吗？
海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美国经济应该在2002年复苏，而且2002年第一季度的GDP增长率就会是正的了。我的理由如下：第一、美国经济并没有出现结构性问题，这次衰退主要是因为美国经济在总量方面的供求失衡和9.11事件打击了美国居民的投资和消费信心。美国要进行供求调整，恢复信心。供求调整是比较容易的。如果美国的反恐怖战争进行得顺利，不出现新的大的恐怖活动，2002年美国居民的消费信心将逐渐恢复，消费将增加，投资预期变好，会推动经济复苏。第二、美国去年已经降息11次，降息产生作用有一定的滞后性，将在2002年逐步显现出来。经过11次降息后，利息已经几乎没有下调的空间了。这将影响美国人对政策的预期，人们预期到利率不会再下降了，就会开始借贷，投资和消费。第三、从历史上看，除了1929-1933年的大萧条以外，美国经济的衰退和不景气一般不超过2年。在战后的9次经济衰退中，从谷底后约9个月经济增长就能达到5-7%。况且，与1991年的衰退相比，这次GDP下降的幅度还是小的。去年第三、第四季度GDP的下降幅度都不会超过2%。
记者：2002年将是中国加入WTO的第一年，中国将进一步开放市场。与此同时，日元及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对我国出口造成不利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人民币也会贬值吗？
海闻：尽管存在这些对中国出口不利的情况，但我认为人民币近期不会贬值。但也不存在升值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此，人民币的汇率将继续保持稳定。
一方面，中国加入WTO，关税下降，非关税壁垒减弱，进口将增加。而世界经济不景气，中国的出口会减少。进出口的顺差减小，逆差增大，对人民币形成贬值压力。而且，中国目前的货币财政政策仍是扩张性的，人民币供给的增加也会形成对人民币的贬值压力。但在另一方面，由于中国加入WTO，开放了许多原来不让外资进入的领域，而美国利率太低，经济又不景气，有可能形成外资进入中国的新一轮高潮，对人民币形成升值压力。这两种压力有可能相互抵消，使人民币汇率任处于稳定。
升值对中国的外贸不利，中国政府目前不会愿意人民币升值。而人民币贬值也会受到国际尤其是美国的压力。美中贸易目前存在巨大的逆差，如果人民币贬值的话，美中贸易的逆差将进一步扩大，可能会引起美国国会和商界的强烈反弹，不利于两国经济的健康发展。综合以上因素，人民币汇率的走势将相对稳定。
记者：您能不能谈一谈新的一年中中国进出口的发展趋势？
海闻：先看进口方面。中国入世后，关税下降，非关税壁垒逐渐撤除，中国从主要发达国家如美国、欧洲、日本的进口将增加。如果日元和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之后不反弹的话，中国从日本和东南亚各国的进口也将增加。2002年中国经济增长率将保持在6%-8%的水平上，这也将使得进口不断增长。
再看出口方面。中国入世主要是中国开放市场，而不是其他国家更开放他们的市场。大部分发达国家的经济已经很开放了，所以入世在近期内对推动中国的出口影响不大。世界经济不景气会影响中国的出口。虽然美国经济很有可能在2002年下半年复苏以带动中国对美国的出口，但由于滞后效应的存在，这种出口增加很可能不会在2002年出现。欧洲经济比较稳定，2002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中国对欧洲市场的出口将稳步增长。由于日元和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中国对日元和东南亚各国的出口增长率将减缓。在美国和欧洲市场上，中国的产品将面对更多的来自日元和东南亚各国产品的竞争，出口增长率也将减缓。总的来说，2002年中国的进口增长率将高于出口增长率，中国的进出口顺差将减小，严重的话还会出现逆差。
记者：去年朱总理访问东盟各国时提出了中国与东盟建立自由贸易区的问题。您能否就这个问题展开一下分析？
海闻：首先说说中国为什么现在对自由贸易区感兴趣而以前为什么不搞。这首先跟中国对外贸易发展的阶段有关。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出口产品成本低，在国际市场上具有价格竞争力。而且中国的产品在国际市场上份额小，对其他国家没有太大的影响。成本低而数量又少，进入其他国家市场很顺利，所以当时自由贸易区对中国并不重要。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现在中国的出口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已经具有很强的国际竞争力并开始对其他国家产生很大的影响。其他国家对中国产品的贸易保护措施增加了，针对中国产品的反倾销也越来越厉害。中国的出口不顺利了，需要更大的市场。另一方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世界上其他的经济贸易大国都在发展自由贸易区，连日本、韩国等国都在建立自由贸易区，如果中国不搞，会导致贸易转移，即原来从中国进口的国家可能会改为从它所在的自由贸易区内的国家进口，导致中国出口的萎缩。在这种形势下，不参与自由贸易区就等于将自己排除在别人的合作之外，其结果是自己出口产品市场的萎缩。加不加入自由贸易区实质上是一个原不愿意开放本国市场的问题。中国已经入世，意味着中国已承诺开放本国市场，搞自由贸易区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入世之后，中国的贸易保护程度下降，总体关税水平基本降到了10%的水平，可以说中国市场已经基本上开放了。入世还开放了外国对中国的投资，而外资对贸易具有替代效应，在投资领域开放的情况下，贸易保护对国内产业的重要性下降了。换句话说，中国现在与别国搞自由贸易区的成本已经很低了，搞自由贸易区则可以更多地要求其他国家的开放，可以扩大中国的出口市场。现在搞自由贸易区对中国来说是一件成本不大，收益不小的事情。
为什么先和东盟搞自由贸易区？这除了经济方面的因素以外，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考虑，如政治、历史等因素。目前东盟和我国关系较好，东盟需要中国的市场，中国需要东盟的原材料和政治合作。经济合作中除了经济利益以外，还有人文、情感的因素在里头。举个例子来说，一个人想和我合作做生意，但他和我的关系很糟糕。我明明知道和他合作能赚钱，但我可能因为不信任他或感情上有隔阂，宁愿不去赚这笔钱也不和他合作。目前亚洲一些国家与日本就有这些方面的问题。中国和东盟有许多互补的地方。中国可以替代日本、韩国等国家向东盟各国出口一些有一定技术含量，但在欧洲、美国市场上又算不上高精尖的产品，如机电产品、家电产品和一些信息产品。东盟各国可以向中国出口资源型的产品。虽然我国和东盟各国都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但出口市场主要是欧洲、美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我国和东盟搞自由贸易区不影响我国和东盟在发达国家市场上的竞争。就整个亚洲的贸易格局来讲，我国和东盟搞自由贸易区对中国和东盟有利，对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国家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但同时也将对这些国家产生压力，推动这些国家开展自由贸易，推动整个亚洲的经济贸易一体化。
后记：
尹海涛是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98级硕士毕业生，在校时曾任中心研究生会主席，获“钟国光社会服务奖”。我是他的硕士论文指导教授。尹海涛毕业后曾在中国民航总局工作，2001年底到《经济观察报》担任记者。作为记者，尹海涛是非常敬业的。在我们元旦前的师生聚会上，他都不忘约我就当前国际经济与中国外贸等问题谈点看法。由于我工作很忙，采访安排在28号晚上10点以后。采访后尹海涛即将稿子整理出来发给我修改。元旦后我来美参加美国经济学年会随后留在美国教一个学期的课。1月6号后我开始找尹海涛打算将此稿发还给他但一直找不到他。直到1月15号我才得知尹海涛已于1月4日晚在他的寓所不幸去世。噩耗传来，我深感震惊和悲痛。尹海涛刚刚完成学业正欲大展宏图却英年早逝，而他对我的第一次采访竟成了他的遗作！悲痛之余，我想我必须将这篇访谈发表以表达我对海涛的深切怀念和哀悼。同时，我也希望这篇采访能为分析2002年国际经济与中国对外贸易趋势提供一点参考意见。我想这也是尹海涛采访我的意愿。让海涛的灵魂在天国安息吧！
海闻2002年1月于美国科罗拉多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