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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信


在国内的网站走一圈,发现近来的热点之一是315,是诚信,这倒跟我近来思考的问题有不谋而合之处。

何为“诚信”,我个人思考的结果是,“诚”者,“诚实”也;“信”者,“信任”也。当一个社会里的大多数人都“诚实”的时候,这个社会里的大多数人也对其他人“信任”。也就是说,“诚信”是一个多人互动的体系。以前看过有文章说,“诚信”是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我认为这很正确。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诚信”能大幅度地降低交易费用,而市场经济越发达,交易费用也将会以几何级的速度递增,制约了市场规模与深度的扩展。我以为,市场的规模与深度的限度,就是市场发达程度的边际收益与交易费用增加的边际成本相等的那一点上。而考察市场范畴内的交易费用,其中最庞大的成分,正是与“诚信”相关的,所以如果能在一个市场体系内形成稳定的“诚信”系统,有关的交易费用也能相应地降低,从而有利于市场规模与深度的扩展。

如今我身在日本,日本作为一个高度成熟的市场经济发达国家,以它为考察对象,以验证我上述的思考,应是顺理成章的吧。

以下我将描述日本人的普通生活中的几个侧面,以说明“诚信”是如何成为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的。这些侧面并不完全直接与经济生活相关,但我认为重要的不是经济生活本身,而是日本社会中的“诚信”系统,因为这个系统的形成和发挥作用,实际上远远超出了经济生活本身。


一、店铺商品的摆设

刚来到日本,就为日本店铺中商品的摆设方式而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见过有这种商品摆设方式的,包括在同为市场经济高度成熟发达地区的香港。所有日本(哈哈,准确地说,应该是东京,我可没有到过东京以外的日本)的店铺都将本店的一些商品摆在店铺门外!

对于这一现象,我想到的有二,其一与诚信有关,这容后细述;其二与所有权有关,这里先稍微说一下。如果是在中国,这种商品摆放方式,一定会被视为是挤占道路吧,但这里的商店全都这么做,不可能是违法行为(顺便说一句,日本对于所有权的保护是相当完善严格的,这一点以后有机会我想另写一篇专门讲日本保护知识产权的文章),因此我只有猜测店铺门前的土地所有权是属于店铺的。事实上,日本的商店也好,家宅也好,都有在门前摆放绿色植物和鲜花盆栽的习惯,蝴蝶兰因为四季都开花,是最常见的门前鲜花盆栽。我曾注意到,这些盆栽摆放的位置不仅在人行路上靠近门口的一侧,连门口对面的靠边汽车道的那一侧也经常摆放盆栽,可见商主或宅主对于门口的所有权的范围是其门前的整段人行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不存在公有的人行道,因为全被路边的商店或住宅瓜分了。不过,当然了,对于这些人行道的所有权应该是不完整的,最低限度店主或宅主摆放的商品或盆栽不能将人行道完全堵塞,使之无法通行。

这种对门前人行道拥有的所有权状况,使我想起国内的所谓“门前三包”。“门前三包”是一种义务,然而承担这种义务的人对于有关的路段是没有所有权的,这种权利与义务不对称的状况,应该是有违所有权的法律精神的吧?反观日本的这种情况,既然店主或宅主拥有了门前人行道的所有权的权利,也就应该承担起确保这一段人行道干净整洁,畅通良好的义务。(我发现日本的民法可以说受两大原则支配,其一是“权利与义务的对称性”,其二是“消费者至上主义”,这一点也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另文论述)

回头说“诚信”的问题。商品摆设在店铺门外,体现的是顾客的“诚实”与店主对于顾客的“诚实”的“信任”。摆在门外的商品,是在店员视线之外的,因此如果有顾客或行人来个顺手牵羊,不付钱就拿走商品,店员是无法看见的。举一个真实的例子。早稻田大学附近有个叫“Santoku”的超市,因为正在我从学校走到巴士站之间的路上,我常常回家时就顺便在这超市里买点新鲜的蔬菜(在这里买食物都是双休日时一口气买够一个星期的份量,放到冰箱里慢慢的吃,但不易腐败的肉食可以这样,但蔬菜我还是尽可能天天买新鲜的)。这超市在面向马路的一面两边各开一个门口。我往往是先看一下放在门外的蔬菜,有合意的拿起来,然后从最近的一个门口进去,超市里的摆货方式刚好可以方便顾客在里面绕一圈后在另外一个门口出去。我就这样绕一圈,把要买的东西都挑好了,在收银机前付了款后从另一个门口出去。大约有一半机会我完全挑不到合心意的商品,因此两手空空地不经收银机就出门了,但从来没有人会质疑过我是否藏了商品不付款就走人(我可是背着书包进店的,日本的店铺从来不要求顾客存包,事实上也没有一个店铺有设置存包处)。另外,我曾经多次在门口挑了商品后进超市,看了一会儿又想再到外面去看,于是拿着商品不经过收银机就出去了,没有任何警报装置提醒店员有人拿着未付款的商品出门,也没有任何店员上前盘问。当然,我是每次都又返回去付了款再走人的。

与此相类似的是收银机的摆放位置。大概是由于日本的人力成本高昂,日本的店铺90%以上都是采用超市式的付款方式,顾客自己到各个货架去挑选商品,然后到收银机前付款。按理说,收银机应该摆放在商店出口的地方,顾客只有经过收银机前才能离开商店,以确保不会有顾客白拿了商品不付款就溜了。但我注意到日本的不少商店(包括一个名为“赤札堂”的相当大型的超市),收银机竟然是摆放在商店的侧面,而不是门口,顾客完全可以不经过收银机前就出入商店。以那个“赤札堂”为例,由于那个超市面积极大(光是收银机就设置了10个之多,由此各位可以想象这个超市规模之大及业务量之多),而收银机设置的地方不仅是在商店的侧面,而且还是靠近里面而不是靠近门口,收银员根本不可能看到顾客是否付了款才出去的。靠近门口的侧面,超市出租给了一家面包屋,在那里买面包不是到超市的收银机前付款,而是独立向面包屋的店员付款。那超市门口也完全没有派店员把守监视(我可是那个超市的常客哩,所以对其运作非常熟悉)。

有一点倒是确实需要指出的,那就是所谓“罪行防范相机”的安装在日本是极其普遍的,到处都可以看到有警告标语,提醒人们此安装了这种相机,甚至连我所在的研究科的电梯里也装了这种东西(据这里的中国留学生说,原因是为了防范在这种地方发生性骚扰的罪行)。但我认为这种相机的安装对于“顺手牵羊”这种小偷小摸只能起阻吓性作用,而不能解释何以这种商品摆放方式何以能在日本大行其道。因为如果有很多人利用这种摆放方式而大搞小偷小摸的话,商品即使能成功地将这些人一一捉拿归案,其成本之高也是不切实际的。商店一定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由于小偷小摸而造成的损失足够地低,不会影响到商店的营利,才会继续采用这种商品摆放方式。而损失要足够低,则发生小偷小摸的概率一定不会很高。

再举两例说明我以上的判断。第一例是我刚到日本的时候,一位在日本已经住了8年的中国朋友接我飞机,并且以其在日的丰富经验带着我到位于东京西北部的学校报到,然后又横跨整个东京跑到位于东京东南部的东京国际交流馆办理入宿手续。如此奔波劳碌,路上不免唇干舌燥,于是在一个电车(日语中的“电车”的意思是列车)站口的小卖店买饮料喝。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日本的店铺都有将某些商品放在门口外面的习惯,这个小卖店也不例外,门口放的是一个电冰箱,里面放了各种冷饮。电冰箱上贴着这么一张纸条:“请随意打开冰箱自己拿饮料。”于是朋友自己动手打开冰箱,拿了两瓶冰绿茶的饮料,把一瓶交给我,自己拿着另一瓶,然后就走到柜台前,向店员打招呼要付款。店员只看到他手中的那瓶饮料,没有看到跟在他后面的我也拿着一瓶,于是用唱歌似的声调说:“承惠100日元(那是一瓶饮料的价格)!”朋友忙指着我手中的那一瓶,说:“啊,不对,这里还有一瓶,是两瓶。”然后付了200日元。目睹这一幕的我不禁要想,如果那朋友居心不正,在店员搞错的时候不予更正,这小店不就亏了100日元了吗?此事也可以证明,店员根本不可能看到顾客是如何挑选放在门口的商品的。事实上,那个小卖店因为小,门口外面的电冰箱还是在店员目力可及的范围内的,但由于那是个非常繁忙的电车站,人流如织,小卖店生意好得不得了,那店员光是应付如云而来的客人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根本无瑕监察门口外面的电冰箱,完全是依赖客人的自觉性,也就是“信任”顾客的“诚实”。

第二例是我在一家99元店的亲身经历(所谓99元店就是店内所有商品一律标价99元,日本还有100元店,相应地是商品一律100元,这种经营方式大概是从美国的“5分-10分店”而来的。有关这种商店的定价行为和经营方式,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不过这也是有机会再另文细述了)。前文已经说过了,日本的商店不会要求顾客存包。我去那家99元店通常是双休日的时候,先去上野或上板桥区买肉食,回家的路上经过的时候再去。因此,在我进入99元店的时候,我的菜篮子里已经放了很多袋食物,我也就这样拿着其它商店的食物大摇大摆地进了99元店。选购商品的时候,我也就只是把商品放在一袋袋食物表面。选购完后,到收银机前,我就把袋子外面的商品(即是在99元店内选取的商品)拿出来交给店员算钱。店员完全没有提出要求要我打开袋子让他确认里面没有藏有这个店子里的商品。就这样,我付了款,打道回府。回到宿舍,打开冰箱,直到将袋子里的商品一一拿出来放进冰箱里的时候,才发现有一盒两个装的西红柿(属于99元店)因为体积小,从袋子的缝隙间滑到篮底去,因此我没有看到,自然也就没有拿出来给99元店的店员算钱,我就是这样在不知情下“偷窃”了99元店一件99元的商品。这件事也说明,如果顾客小偷小摸,商店是无法发现的(另按,99元店是安装了即时可以监察到顾客行为的闭路电视的,而不是拍下顾客行为,事后才能观看的“罪行防范相机”),证实我所认为的商店中的防盗手段只能起到阻吓的作用,商店真正能依靠的毕竟还是顾客的“诚实”。

还有一件亲身经历,是在上野买东西的时候发生的。那天也是在上野其他商店买了很多东西之后,我提着已经装了各种大包小包的篮子到一个叫“鱼之馆”的超市。那个超市正面买鱼,后门的门外则摆放了各种蔬果,收银机是在后门里面,店员背向后门,而且隔着一幅不是玻璃制的外墙,也就是说店员根本看不见顾客如何选购后门外面的商品。那天我在鱼之馆后门外面的商品之间转了一圈,只选中了一棵菜花,拿到里面的收银机去付款。那店员见我只结帐一个商品,手中却拿着一大篮别处买来的商品,不由得探头往我的篮子中看了一眼。从她的神色中,我分明看到怀疑,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给我结了帐。我之所以要强调“静静”,那是因为日本的商店在给客人结帐时,是应该一边利索地双手奉上收据和找零,一边口中哗啦哗啦地报出价格和找零的金额,并条件反射似的以“多谢惠顾!”结尾。但那天那个店员一声也没哼,显然是对我满怀敌意的。习惯了“消费者至上主义”的待遇,受到这样的冷颜,我一开始确是颇不些不快。但转念一想,这也实在是人之常情,如果换作我处在她的位置,反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于是也就释然了。

那么,这种“诚信”的系统的作用如何体现在节省交易费用上呢?首先各位需要明白一件事,日本最贵的什么?一是人力,二是空间。日本人力成本之贵,是显而易见的,以兼职而论,计时工资在每小时700-1500日元之间(即50-100元人民之间)。如果为了有效地监察顾客有否顺手牵羊,势必在收银员之外额外增加人手巡视位于收银员目之不及的商品摆放之处,也就是将大大增加这类人员的工资支出。这类人员的工资属于“监督费用”,也就是“交易费用”之一了。其次,空间在日本的贵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日本地价之贵,举世无双,如果没有“诚信”系统的有效性,商店商品的摆设将因害怕顾客小偷小摸而不得不放弃那些容易予顾客小偷小摸以便利的方式,也就大大缩少了店主最优化其商品摆设的选择域,也就意味着店主将损失那些更有利的摆设方式的利益,这项成本从机会成本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吧。更不用说,店主即使拥有门口外面的人行道的所有权,如果没有“诚信”系统的支持,将因为不敢在那里摆放商品而丧失的利用人行道为商店的一部分的收益,人行道的所有权的价值将因此大为下降。

参阅:http://bbs.efnchina.com/dispbbs.asp?BoardID=57&replyID=65746&id=18413&star=1&ski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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