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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的先验之维

经济学是一门“经验科学”吗?普遍的看法是,它是。但在米塞斯(1881-1973)看来,经济学就是人类行动的先验科学(an a priori science of human action)。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它的一个分支。它是先验的(a priori)<注一> ,因而独立于一切感性经验的判断,不以特定的经验为其先决条件。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经验不重要。因为经验对分析行动具有“启发意义”。我喜欢这种思想里蕴含着的意味,冷冰冰的。我不清楚是否还有其他经济学家(除了米塞斯的门徒),或者,有多少经济学家持有这种观点,但是毫无疑问,米塞斯是他们当中最坚定,也是最彻底的。

康德说,一切知识都始于经验,但却并不必然来自经验。因此,我们可以把知识划分为经验的部分和先验的部分。如果康德是正确的,那么,波普尔的“证伪”原则就有点靠不住了。当然,“证伪”原则十分管用,可以区别科学和非科学。但是它有多管用,就有多可疑。毋庸置疑,科学必定是与经验有关的 <注二>。但是却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科学必定是可以经由经验判断的。——不管是证伪还是证实。

在我看来:证伪主义只适用于自然科学,却不适用于社会科学 (米塞斯眼中的行动科学)<注三>。但是问题是,如果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有先验的部分,为什么只有自然科学更接近“经验科学”的含义呢?我有两个理由。第一,先验知识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所占的地位不同;第二,它们的性质不同。

这两个理由可以合而为一。用米塞斯的话说,就是以下命题:“作为一种先验的范畴,行动的原则等同于因果性原则。”(As an a priori category the principle of action is on a par with the principle of causality.) <注四>

因果性原则就是休谟所谓的“因果性联想”。这是自然科学得以成立的基础。因为没有因果性,就无所谓“解释”了。(马歇尔说,用事实“解释”事实,是可耻的。张五常很喜欢引这句话。)——而由于因果性只是一种“联想”,因此,自然科学也就只能是“猜想”(波普尔语)<注五> 。这是自然科学的性质所决定的。

与自然科学不同,行动科学的根据是“行动的原则”。按照定义,行动(action)就是有意识或有目的的行为(behavior)。行动的原则是“理性选择”。这是一个先验真理,适用于一切“理性存在”。米塞斯说,“我们对既定条件下我们行动的了解不是来自经验,而是来自推理。……我们从内心领悟这一切,正如我们不根据任何经验先验地领悟逻辑学与数学真理一样。如果任何一个人不从自己本身内心理解这些,经验就不能使他得到有关这些事情的知识。”从不太严格的意义上说,经济学比物理学更接近“物自体”。因此,尽管经济学并不比物理学更“精密”(exact),但却比它更可靠。

经济学是解释行为的科学<注六>。 “解释”是一切科学的首要目的。但经济学不仅仅解释行为,更重要的是“理解”行为。这是自然科学和行动科学的根本区别。我们可以解释物理现象,但是却无法“理解”物理世界,因为我们无法理解上帝。但是面对社会现象,我们要求“理解”,因为我们都是“理性存在”的一分子。我们籍由自身而理解他人,因而理解社会。

如果我们无法“理解”事物本身(不是无法“解释”),从而只能根据外部现象“猜测”因果关系,我们就只是在做“自然科学”的研究而已。是的,我们必须以研究方法而不是研究对象划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注七> 让我举一个例子吧。假设有一群外星人来到我们的世界。他们的文明具有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形式,因而,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他们可以“观察”,但不能“理解”。于是他们将只能建立起以我们为对象的自然科学,而不能建立起以我们为对象的社会科学。——正如我们研究动物世界或物理世界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行为学就是外星人研究地球人的产物。当然,行为学可以有助于行动科学,正如外星人的自然科学也有助于他们理解我们的行为一样。但是前者却不能代替后者。

可以说,社会科学是从自然科学结束的那一点上开始的。<注八> 这个判断不一定正确,但是值得考虑。

当然,自然科学有自然科学的优点。经济学的发展,也往往与自然科学的入侵联系在一起。例如去年获得诺贝尔奖的实验经济学(experimental economics)。不用说,经济学实验很有意思。令人回忆起孩童时玩的“过家家”,轻松而且愉快。但是我很怀疑,理论经济学究竟能从实验中得到什么?比如说,如果实验证明需求定律“错”了,难道我们要放弃“需求定律”吗?——然而,“需求定律”有反例,是我们早就知道了的。我们还知道,甚至“理性选择”也可以有反例,毕竟,人不是石头,人是自由的。但是我们更加知道,这些反例并不重要。<注九> 我们可以完全不考虑这种情况,或者通过定义排除掉。<注十> 第二种处理要求我们增加对“局限条件”或“约束条件”的考察。最终我们将会发现,我们是用理论解释实验,而不是用实验重构理论。尽管实验可以增进我们对理论的感情,却不能增进理论的深度。试图以实验推进“行动科学”,无异于缘木求鱼。我们当然不能完全否定实验。但是,必须为它划定一个界限。

——“先验的定理并不是来自经验;它们在逻辑上先于经验;而且,确定的经验,既不能证明它们,也不能反过来证明与之相反的命题。”(They are not derived from experience; they are logically prior to it and cannot be either proved by corroborative experience or disproved by experience to the contrary.)

最后,让我以镌刻在德尔菲神庙石碑上的永恒的箴言作为结束吧:

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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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拉丁文a priori通常译为“先天”。但不包含“于生俱来”的意思,因此韦卓民先生又将其译为“验前”。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先验”概念与批判哲学中的“transcendental”无关。

(2)我同意美国哲学家奎因的一元论经验主义。一种理论是否与经验有关只是程度问题。

(3)本文的“社会科学”等同于“行动科学”。

(4)米塞斯,《经济学的认识论问题》,经济科学出版社2001。英文电子版Epistemological Problems of Economics,来自Ludwig von Mises Institute网站。以下引文,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经济学的认识论问题》。

(5)因为自然科学从外部观察事物,而“物自体”是不可知的。

(6)参见张五常《经济解释:让我们做弄潮儿》,收入《经济解释》,商务印书馆2000。

(7)贝克尔:“经济学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社会科学而成为一门学科,关键所在不是它的研究对象,而是它的研究方法。”引自《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上海三联、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注意,贝克尔所说的社会科学不同于米塞斯所说的“行动科学”。

8)米塞斯:“人类行动科学的主体是行动和行动的结果,而心理学的对象是引起行动的心理事件。经济学是从心理学结束的那一点上开始的。”

(9)例如著名的吉芬物品的反例。在我看来,不管它是否存在,都不构成对理论的威胁。在这个意义上,我支持张五常的立场。

(10)米塞斯:“根据定义,行动总是理性的。只是因为从自己的评价的角度看行动的目标是不值得追求的,就把它们称为非理性的,这是无根据的。”

参阅:http://bbs.efnchina.com/dispbbs.asp?boardID=41143&ID=3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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