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陈丹燕细致婉约的文笔，这种迷恋有些象读大学时对席慕蓉的喜爱。当然，现在的我仍然喜欢慕蓉的散文、诗、还有她的画，但陈丹燕有小说，小说中有我所向往的情感，有我为之哭泣的聚散离合。《鱼和她的自行车》就是其中的一本。
这本《慢船去中国》是8月才出版的，一回到广州就能在书店看见她的新作，心中颇为欣然。有好久都没有读她的小说了。
于是，特意买回了那瓶蓝香橙。在台风季节的夜里，刚刚下过暴雨的路面还有些积水，极远的天边偶尔还会有几道闪电，是在告诉人们台风尚未走远。校园这刻是寂静的，没有平常那么喧闹的车与人。有的时候我想，我还是喜欢这个校园的，尽管已经在这里住过七年，可是离开四年重新回来时，我感觉并没象他们说的那种厌倦，而是七分熟悉三分陌生。
这样一个雨歇风停的夜是应该读本书的。于是倒了一小杯酒，坐到了窗前。酒是纯净的蓝色，它有个这样好听的名字，“蓝香橙”。隔着透明的玻璃杯，我看着冰块飘浮着，然后慢慢溶化，呵，就是这种气氛吧，有一点点浪漫，有一点点伤感。
（让我们开始吧。）
故事发生在上海，而上海是一个多多少少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系的城市。对于它，我更多的感觉是陌生与距离。它是已经去世好多年的外公年轻时曾经意气风发过的地方。
外公是解放前美孚石油上海公司的总会计师，那时候的会计师比起现在的CPA要少得多。小时候，偶尔在抽屉里见过一张外公和外婆年轻时的相片，那是张很典型的怀旧相片。年轻时的外婆特别漂亮，散发着那个年代独有的古典的美。穿着旗袍的外婆将齐肩的卷发卡在耳后，一只手挽着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正式的西服的外公。我几乎可以想象外公每天在石砌的廊柱高大的洋行出入、口里说着让我羡慕的纯正的英语。
读初中时，外公送了本英汉对照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和一副锻炼用的哑铃给我。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学好英语，以及拥有健康的身体。那时候，我和表哥表弟总是会被他从长长的暑假不愿醒来的晨梦中叫起，沿河跑步。其实，出门不久我们便偷懒不跑了。一路上只是在玩，看看江上拖货的船只，看看路边早起的摊贩。那时候的赣江上还有船上人家，听说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船上。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计算着回去吃早餐的时间。那一年，最大的表哥读高中，而比我小一岁的表弟还在念小学。我们还会为争一碗稀饭一个鱼膘而大吵。我觉得他是男孩子应该让我，而他觉得我是姐姐应该让他。现在想起来，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那些漫长的暑假吧。已经去美国读书的表弟不知还会不会和我一样偶尔也怀念一下儿时的一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
外公的作习时间与我们不同，他一早起来便去锻炼身体，十点来钟才回来吃早饭，因此，所有的时间都向后调了两个小时。除了过年，我们很少和他一同吃饭。印象中外公喜欢用“客”这个量词，有时夏天的周末，他会请我们一帮孩子去吃一客冰琪琳。不出去锻炼的时间，外公常常会读报纸，是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看的《参考消息》。大人们都有点嫌他罗嗦，觉得他对国家大事的诸多看法好象根本不能改变什么，那些是上层领导们的事情，而我们只是最普通的百姓。外公对凡事都特别认真，有时近乎固执。也许这是从前在洋行里做事留下的风格吧。
解放以后，大多数洋行迁离了上海，有的就此消失，有的搬去了香港。不愿去香港的外公象许多在洋行做过事的人一样失去了工作。他带着外婆，从诸多城市中选择来到了南昌，听妈妈说是因为那时候南昌的物价最便宜。上海就这样变成了回忆里一段美好的时光，从此以后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经线和纬线交织成的。在南昌安顿下来后，外公用一部分的积蓄和别人合股办了家织衣厂，然后转卖给了国家，这样外公和外婆都有了份国家承认的正式的工作，有了将来生活所需要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障。这么多年以后，我们回想起来还是会由衷地觉得外公办事的稳妥与周到。如果不是社会制度的变迁打破了许多人在上海原有的生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的人生将会以什么样的色彩和内容继续下去。
外公是疼爱我的，在众多的孙儿中，我可能是最听话最诚实的一个。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他对我说过很多次的话，他对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去飞机场送我出国。快九十岁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等到那一天时，他还是说着，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够去机场送我呵。
因为一直在外地学习，每年清明都不能和家人一起去扫墓。直到今年夏天才第一次去看了外公的墓地。即使是在外公已经去世多年的今天，我仍然无法用语言来简单地形容生与死的距离，来形容我心中那样复杂的感觉。站在简朴的刻着外公名字的石碑前，我知道外公真的是不能去机场送我了。
也许是因为在上海工作过生活过的外公，也许是因为自己三年前真的尝试要出国，读这本书的时候，便多了些感触，多了些喜欢。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不能确定最初促动我准备出国读书的力量究竟来自于哪里。一直不打算出国不愿意经历太多的寂寞与奋斗的艰辛的我，2000年突然下定了决心要出去。那一年夏天的暑假，从新疆回来的我只在家呆了三天，便飞去北京，和大多数出国的学生一样坐到了新东方的课堂上。接下来是两个月被GMAT的试题和出国的梦想充满的时间，我想我唯一能够忍受并且坚持的苦就是学习与考试的苦吧。课程结束时，我还是病倒了，重感冒。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客场作战，在北京的第一试我只拿了640。考完的当天下午我便起程回家，仿佛一刻都不能呆在这个战败之地。我把整个拖箱的复习资料留给了北京的表弟，决定就此结束。回到广州后，G友的一通电话很容易就把我说服了，我应当再考一次，其实心底里，我是不服输的。于是留在北京的资料和书又被寄了回来，又是一个月昏天暗地的复习，我参加了12月的第一次考试。拿到720的分数时，我想即使我最终不出去读书，这个成绩也足以让我对自己几个月来的付出满意了。
事情的发展总是会与最初的设想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申请了两年后，我还是彻底放弃了出国的念头，象当初准备出去时一样，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但我想我是放弃了。我是这样一种人，一旦真的决定放手，就不会再有多一点的留恋。从出国的梦想中走出来时，我的论文已经通过答辩，在国内顺利地拿到了我的最高学历，然后顺利地回到从前读书的学校教书。这是个最好最完美的结局吧，我尝试过努力过，然后又释然地从局中走出，没有太多的遗憾与伤感。
日子又开始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我已经习惯的自由与无拘。走在这个念高中时就向往着、十六岁的花季醒来时就见到了的校园，我时常以为自己仍旧是从前去教学楼自习时与同伴交头接耳的我，是考试前漂亮工整的笔记传阅过整个班级的我，是开心要与人分享伤心要有人分担的我。可是路过身旁的学生在唤我作“老师”，看见他们一脸青春的光芒，看见他们象我们从前一样嘻笑着打闹着走远的时候，我禁不住微微地笑了，呵，年轻真好。
（故事结束了。）
酒意浮动，突然有泪流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那些我永远也无法再见到的亲人，或是因为有些放弃了并且忘记了的梦想在这个平常的夜里被蓝香橙不经意地唤醒。
原来，蓝香橙也能象范仲淹说过的那样变成晶莹剔透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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