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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奴役之路(11)

第十一章 真理的终结


  思想的国有化到处都是与工业的国有化并驾齐驱的,这是值得玩味的。

——E·H·卡尔

  社会计划所指向的目标,是一个单一的目标体系,要使每个人为这个单一体系服务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使每个人都相信那些目标。要使一个极权主义制度有效地发挥它的作用,强迫每个人为同样的目标而工作,还是不够的。重要的是,人们应当把它们看成是他们自己的目标。虽然必须替人们选择好信仰并强加在他们身上,但这些信仰必须要成为他们的信仰,成为“一套被普遍接受的信条,以便使个人尽可能自愿地依照计划者所要求的方式行动。如果在极权主义国家人民所感到的压迫,一般说来,远不如自由主义国家的大多数人民所想象的那样厉害的话,这是因为极权主义政府在使人民照着它所要求的那样去思想这方面取得了高度的成功。

  这当然是各种形式的宣传所造成的。宣传的技术现在大家都很熟悉,因此,我们不需多谈。唯一一点需要强调的是,极权主义所特有的不是宣传本身,也不是它所使用的技术,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里,完全改变了宣传的性质和效果的事实是:一切宣传都为同一目标服务,所有宣传工具都被协调起来朝着一个方向影响个人,并造成了特有的全体人民的思想“一体化”。这样做的结果是:在极权主义国家里,宣传的效果不但在量的方面,而且在质的方面都和由独立的与相互竞争的机构为不同的目标所进行的宣传的效果完全不同。如果所有时事新闻的来源都被唯一一个控制者所有效地掌握,那就不再是一个仅仅说服人民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灵巧的宣传家于是就有力量照自已的选择来塑造人们的思想趋向,而且,连最明智的和最独立的人民也不能完全逃脱这种影响,如果他们被长期地和其它一切信息来源隔绝的话。

  在极权主义的国家里,虽然宣传的这种状况给予它一种控制人们思想的独特权力,但其特殊的道德效果并不是从极权主义宣传的技术而是从它的目的和范围中产生出来的。如果能够把宣传局限于将社会努力所指向的整个价值体系灌输给人民的话,那么,宣传就不过是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些集体主义道德的特征的一个特定表现形式而已。如果它的目的只是把一种具体的和全面的道德准则教给人民,那么问题就只是这种准则是好是坏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到:极权主义社会的道德准则是不大可能打动我们的;甚至以经济方法来争取平等的结果,也只能是一种官方强加的不平等,那么独裁的方式确定每一个人在新的等级制度中的地位;我们道德中的大部分人道主义的要素,即尊重人的生命,尊重弱者和普遍地尊重个人等,都会消逝。不管大多数人多么讨厌这种道德淮则,并且,虽然它包含着道德标准的变化,但它并不一定完全是反道德的。这种制度的某些特点甚至还可能打动那些带有保守色彩的最严肃的道德家们,据他们看来,这些特点似乎比自由主义社会比较温和的标准更有可取之处。然而,我们现在必须加以考虑的,乃是极权主义宣传所引起的一种更为深远的道德影响。它们对于一切道德都是具有破坏性的,因为它们侵蚀了一个一切道德的基础,即对真理的认识和尊重。从其要完成的任务的性质出发,极权主义的宣传不可能把宣传局限于价值标准,局限于人们总是或多或少地让其符合于社会主导性见解的意见和道德信仰的问题,而必须把宣传的范围扩展到以不同方式作用于人类理智的事实的问题上去。其所以如此,第一是由于为了要诱使人民接受官方的价值标准,就有必要把那些价值标准加以合理化,或者证明它们是和人民已经持有的价值标准联系在一起的,而这种联系又常常表现为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因果联系;第二是因为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区别,即所企求的目标与达到这个目标而采取的措施之间的区别,像对这些问题所进行的任何一般性讨论中可能提示的那样,实际上绝不是划得很清楚、很明确的,第三是因为,这样一来,就必须使人民不但同意那些最后目标,并且也必须同意关于那些措施所根据的事实与可能性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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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己经看到,对全部道德准则的一致同意,即对经济计划中所暗含的那个无所不包的价值体系的一致同意,并不存在于自由社会里,而是必须另外创立的。但我们绝不能认为计划者在将要着手他的任务时已意识到这种需要,或者说,即使他已意识到这种需要,我们也不能认为他也可能预先创立那样一个全面的准则。他只有在进行工作时,才会发现各种不同的需要之间的冲突,并在必要时,他必须做出决定。指导他做出决定的道德准则,在必须做出决定之先,并不是已经抽象地存在着的;它必须随着各个决定而被创立出来。我们己经看到,不可能把价值标准的一般问题和个别决定分开这一点,如何使一个民主机构,在无法确定一个计划的全部技术细节的同时,也不可能确定指导它的那个价值标准。

  对某些功过问题并不存在明确的道德准则,计划当局一方面不得不经常对这些功过问题的争论作出决定,而另一方面必须向人民证明这样作出的决定是正当的——或者说,至少必须用某种方法使人民相信那些决定是正确的。虽然可能只有偏见在指导着那些做出某个决定的负责人,但如果公众不仅是消极地服从这个措施,而且还须积极地支持它的话,就必须使某种指导性原则得到公开的阐明。计划者在做出许多决定时,由于缺乏其它任何根据,必须听凭个人爱憎的指导,把这种爱和憎加以合理化的这一需要,和采用能够打动尽量多的人的方式来说明他的理由的必要性,会迫使计划者不得不创造理论,即对事实与事实之间的联系所做出断言,然后这些断言就成为统治学说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创造一种“神话”来说明其行动合理的这个过程并不一定是自觉的。支配着极权主义领袖的,或许只是一种对他所发现的某种局面的本能的憎恨,和想创造一个更符合他的是非观点的新等级秩序的愿望;他可能只知道厌恶犹太人,因为在一个没有为他提供满意的地位的制度里,犹太人居然似乎都很成功;他可能只知道喜爱和羡慕那魁伟俊美的人,即他年轻时所读过的小说里面的那个“贵族”人物。因此,他容易信奉那些似乎能够为他和他的伙伴所共同持有的偏见提供合理性的理论。这样,伪科学的理论就成为或多或少地指导每一个人的行动的官方教条的一部分。或者对工业文明的普遍憎恨和对乡村生活的浪漫主义的渴望,以及一种(或许是错误的)关于农民当兵具有特别价值的思想为另外一种神话提供了基础:即“血和土”的神话,这种神话不但表达了终极的价值标准,而且也表现了一整套关于因果关系的信念,而这些信念一经成为指导整个社会活动的理想,就决不容许对其提出质疑。

  把这些官方的学说当作一种工具用来指导和团结人民去行动的必要性,早就被极权主义制度的各个理论家清楚地预见到了。柏拉图的“高尚的谎言”与索雷尔的“神话”,和纳粹的种族学说或墨索里尼的工团国家的理论一样,都是为同一目的服务的。他们都必须以对事实的特定见解为基础,然后再经过详尽的阐述使其成为科学理论,以便证实其先入之见的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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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使人民承认他们要为之服务的这些价值标准的正确性,最有效的方法是说服他们相信这些价值标准的确是和他们,或者说,至少是和他们当中的最优秀者一直所持有的价值标准相同的,只不过它们在以往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认识罢了。使人民将对旧偶像的忠诚转移到新偶像上去的借口是新的偶像的确是他们健全的本能一直启示给他们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从前对它们的认识很模糊。达到这种目标最有效的技巧,就是仍然使用旧的字眼,但改变这些字眼的意义。极权主义制度的特色中,很少有像对语言的完全曲解——即借字义的改变来表达新制度的理想——这件事那样使肤浅的观察者感到困惑不解的了,而同时也很少有什么像这件事那样典型地体现整个极权主义精神氛围了。

  在这方面最惨的受害者,当然是自由这个词了;它在极权主义的国家里,也同在其它地方一一样,是被随意使用的。实际上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凡是在我们所理解的那种自由已经被消灭了的地方,都是用许诺给人民的某种新的自由的名义来实现的。这可算是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使我们提防那些用《以新自由代替旧自由》的诺言来诱惑我们的人。在我们当中,甚至也有“为自由而计划的人”允诺给我们一种“团体的集体自由”,这种自由的性质可以从下面事实中推测出来,主张这种自由的人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们,“当然,有计划的自由的到来,并不意味着早先的一切(原文如此)形式的自由都必须被取消”。这句话是从卡尔·曼海姆博士的著作中引证来的,他起码是在警告我们,“一个以过去时代为模型的自由的概念,是妨碍人们真正理解这一问题的一个障碍。”但他对自由这个词的用法和极权主义政治家门口中的自由一样容易引起误解。像后者所说的自由一样,他所允诺给我们的“集体自由”并不是社会成员的自由,而只是计划者对社会的为所欲为的无限制的自由。这是把自由与极权混淆到了极点。

  在这一方面,一大批德国哲学家早就为这种歪曲词义的作法进行大量的铺垫,好些社会主义的理论家的功劳当然也不小。但是字的原义被改成相反的意思使其成为极权主义的宣传工具的,不仅是自由这个名词。我们已经看到了正义和法律,权利和平等是怎样遭到同样的命运的。类似这种遭到窜改的词语几乎包括一切普遍应用的道德和政治方面的名词。

  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过程的人很难体会到这种窜改字义的作法所达到的规模,很难体会到它所引起的混乱和它对任何理性的讨论所造成的障碍。必须亲眼看见,才会理解怎样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如果两个兄弟中的一个接受了这个新信仰,过了不久,他就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似的,以致他们相互之间要进行任何真正的沟通都成为不可能了。因为这种窜改说明政治理想的词义的行为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是一神奇意识或无意识他用来指导人民的技巧,所以,这种混淆会变得更加严重。随着这种过程继续演进,全部语言的意义逐渐被剥夺而文字则变成了空壳,失去了任何具体的内容;它们既可以表示一件事物的正面,又可以表示它的反面,它们之所以被使用仅仅是因为仍然附着在它们身上的感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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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使大多数人失去独立思考是不难的。但那些仍然保留着一种批判的倾向的少数人也必须保持沉默。我们己经看到,何以强制不能只限于使人民接受成为据以指导一切社会活动的那个计划的基础的道德准则。由于这个准则的许多部分永远不会得到详尽的阐述,由于指导性的价值尺度的许多部分只隐伏在计划之中,因而计划本身的每个细节,实际上就是政府的每一个行为,必须是神圣的和免受批评的。如果要人民毫不迟疑地支持共同行动的话,就得使他们相信,不但所追求的目标,而且连所选择的手段也都是正确的。因此,那种必须使人遵守的官方信条就把关于那个计划所以为据的有关事实的一切见解都包括在内了。对于这个信条的公开批评,或者甚至表示怀疑都是必须禁止的,因为它们容易削弱公众的支持。这正如韦伯夫妇在报道俄国每个企业的情况时所说的:“在工作进行时,任何公开地表示怀疑,或者甚至担心这个计划会不会成功,就是不忠而且甚至是变节的行为,因为它们可能会影响其他工作人员的意志和努力”。当所表示的那种怀疑和担心涉及的不是个别企业的成功而是整个社会的计划时,那就一定更会被当作阴谋破坏来看待。

  因此,事实和理论必须和关于价值标准的意见一样成为一种官方学说的对象。而且,传播知识的整个机构——学校和报纸,广播和电影——部被专门用来传播那些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强化人民对当局所做决定正确性的信心的意见;而且,那些易带来疑窦或犹豫的信息将一概不予传播。人民对这个制度的忠诚会不会受到影响,成为决定某条信息应否被发表或禁止的唯一标准。在极权主义国家,各个方面存在着的情况,可能引起永远是和其它地方在战争时期存在于某些方面的情况一样。凡是可能引起对政府的智慧产生怀疑,或者可能造成不满的东西都是不会与人民见面的。同其它国家的情况作不利的对比的根据,关于实际采取的方针是否可能有替代性方案的知识,可能说明政府没能履行诺言或没能利用机会来改善现状的信息——所有这一切都在被禁止之列。因此,对信息不加以系统管制,不强制推行统一意见的领域是不会有的。

  这甚至适用于那些显然是同任何政治利害关系相去甚远的领域,特别是一切科学领域,甚至是最抽象的科学领域。很容易观察到并且由经验充分证实了的是,在直接涉及人与人的关系,因而又最直接地影响到政治观点的学科中,如历史、法律或经济学等,对真理的无私探讨在极权主义制度里是不可能得到许可的,而对官方意见的辩护却成了唯一目标。在所有极权主义国家里,这些学科已成了制造官方神话的最丰产的工厂,而统治者就用这些神话来支配他们的子民的思想和意志。因此,在这些领域里甚至连追求真理的伪装都被抛弃了,什么学说应当传授和发表都由当局来决定,这是不足为奇的。

  对意见的极权主义式的控制也扩展到那些初看起来似乎没有政治意义的课题上去了。有时很难解释清楚,某些学说何以应当正式禁止,而何以其它学说又应当予以鼓励,并且,奇怪的是,在不同的极权主义制度中,这些爱憎都显然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各种不同的极权主义制度好像都共同地深恶那些以较为抽象的形式表现的思想——我们科学家当中的许多集体主义者也都表现出这种典型的厌恶。无论把相对论说成是“犹太人对基督教基础和日耳曼人物理学的一种攻击”也好,还是说它受到反对是因为“它同辩证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有矛盾”也好,总之,它们都是殊途同归的。不管某些数理统计学的定理之所以受人攻击是因为“它们成了思想战线上的阶级斗争的一部分,并且是作为资产阶级仆从的数学的历史角色的产物”也好,还是整个这门学科遭到诋毁是因为“它没有提供能为人民的利益服务的保证”也好,这也是没有多大差别的。纯粹的数学似乎也同样遭到攻击,而且,就连有些人对连续性所持的某种意见也能被归因于“资产阶级的偏见”。据韦伯夫妇说,《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自然科学杂志》有这样的口号:“我们在数学中拥护党,我们在外科学中拥护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理论的纯洁性”。这同在德国的情况也很相似。在《国家社会主义数学家协会杂志》里充满了“党在数学中”的标语,并且,德国最有名的物理学家之一,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莱纳德用了《德国物理学四卷》这样一个书名来概括他的毕生事业!

  斥责任何只为活动而活动,没有远大目标的人类行为,这是完全符合极权主义的整个精神的。为科学而科学,为艺术而艺术、是同样为纳粹党徒、为我们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和共产党人所痛恨的。每一个活动都必须有一个自觉的社会目标来证明它是正当的。绝不能有任何自发的、没有领导的活动,因为它会产生不能预测的和计划未作规定的结果。它会产生某种新的、在计划者的哲学里未曾梦想到的东西。这个原则甚至扩展到了游馆和娱乐上去。我要让读者猜一猜,究竟是在德国,还是在俄国,官方用下面的话来劝戒下棋的人:“我们必须一劳永逸地结束下棋的中立性。我们必须像谴责‘为艺术而艺术’那样永远谴责‘为下棋而下棋’的那个公式。”

  虽然这些畸变现象当中有某些部分似乎是难以置信的,然而,我们还必须随时警惕着,不要以为它们只是与计划的或者极权主义制度的根本性质无关的偶然的副产品而置之不顾。它们并不是那样的。它们正是想要用一个“整体的单一概念”来指导一切事情的那个愿望的直接结果,正是不借用任何代价来维护那些要人民经常作出牺牲来为之服务的意见需要的直接结果,正是人民的知识和信仰是用来达到一个单一的目标的工具这个一般概念的结果。科学一旦不能为真理而必然只为一个阶级、一个社会或一个国家的利益服务的时候,争辩和讨论的唯一任务就是辩护和更进一步传播那些用以指导整个社会生活的信仰,正像纳粹的司法部长所作的解释那样,每一个新的科学理论必须问它自己一个问题,就是:“我是不是为了全体人民的最大利益而服务于国家社会主义的?”

  真理这个词的本身已失去了了它原有的意义。它不再说明某种有待发现的东西,只有个人的良心才能判定是否在任何情况下它的证据(或者提出证据的人的身份)会成为一种信仰的理由;它成了某种要由当权者规定的东西,某种为了有组织的一致行动的利益必须加以信任的东西,并且是在有组织的行动有迫切需要的关头又必须加以更改的东西。

  由此产生出来的一般的思想氛围,由此酿成的对于真理的玩世不恭的态度,甚至对真理意义的意识的丧失,独立探索的精神和对理性信念所具有的力量的信心的消逝,以及在每个知识分子中听存在的意见分歧都成为须由当权者加以决定的政治问题的这种情况,这一切都是必须身历其境才能体会到的——任何简短的叙述都不能够表达它们的程度。最惊人的事实也许是:对思想自由的厌恶,不只在极权主义制度建立以后才发生,而是在所有地方抱有集体主义信仰的知识分子和那些在仍保有自由主义制度的国家中被拥戴为知识界领袖的知识分子当中,都能够发现的事。甚至不仅最粗暴的压制也会得到宽恕,如果它是以社会主义的名义作出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自称代表自由主义国家的科学家说话的人公开主张建立极权主义制度;而且不容忍也同样受到公开的赞扬。我们最近不是曾看到一位英国科学家竟为“迫害异端”辩护吗?因为照他看来,“当这种做法保护一个新兴的阶级时,对科学是有利的。”这种见解实际上当然是和那些导致纳粹分子迫害科学人员,焚毁科学书籍,并且有系统地铲除被征服的民族的知识阶层的见解没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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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把一个被认为是对人民有益的教条强加于人民身上,当然不是一件新奇的或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事。不过,我们的许多知识分子想用来为这个企图辩护的那个论据却是新的。据他们说,在我们的社会里没有真正的思想自由,因为群众的意见和爱好是被宣传、广告和上层阶级的榜样以及其它必然强使人民的思想循规蹈矩的环境因素塑造而成的。从这一点得出的绪论是:如果大多数人的理想和爱好都一直是由我们能够控制的环境形成的,那我们就应当有意识地运用这个力量来把人民的思想转到我们认为是可取的方向上去。

  大多数人很少能够独立地思考;在大部分问题上,他们所接受的意见都是现成的意见;他们无论是生来具有还是受人哄骗而接受这套或那套信仰,都同样感到满意,这些都可能是真实的。在任何社会里,思想的自由可能只对很少的人才有直接的意义。但这并不是说,某些人有资格或者有权力选择一批专门享有这种思想自由的人。它决不证明,某些人有要求决定人民必须想什么或信仰什么的权利的这个假定是正当的。由于在任何一种制度之下,大多数大都在服从某人的领导,因而就认为这种情形和每一个人必须服从同样的领导没有差别,这是思想完全混乱的表现。因为精神自由决不会意味着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独立思考能力的缘故,就不承认它的价值,这就是完全没有领会赋予精神自由以价值的那些理由。使精神自由对知识的进步起主要推动作用的根本之点,不在于每个人都可能有能力思考或写点什么,而在于任何人对任何事由或意见都可以争论。只要异议不受到禁止,就始终会有人对支配着他们同时代人的意见有所疑问,并且提出新的意见来接受辩论和宣传的考验。

  使思想获得生命的,是具有不同知识和不同见解的个人之间的相互作用。理性的成长就是一个以这种差异的存在为基础的社会过程。这种成长的本质,就是它的结果难以预测,并且我们不能知道哪些意见有助于这种成长和哪些意见不会有助于这种成长——总之,我们不能用我们目前持有的任何意见来支配这个成长而同时又限制它。给思想的成长或者这一方面的普遍进步定出“计划”或进行“组织”,这种说法本身就是词语上的矛盾。认为人的思想必须“自觉地”控制它自己的发展这种见解,是把个人理性,即单独能够“自觉地”控制一切的那个理性,同个人相互之间的过程,即产生理智的成长那个过程,混为一谈了。如果我们试图对它加以控制,那我们只会阻碍它的发展,我们迟早一定会引起思想的停滞和理性的衰退。

  集体主义思想的悲剧在于:它起初把理性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以毁灭理性而告终,因为它误解了理性成长所依据的那个过程。我们的确可以这样说,正是一切集体主义学说的谬论和它对“自觉的”控制或“自觉的”计划的要求,才必然会导致这样一种要求,即某个人的思想应支配一切——虽然只有对社会现象作个人主义式的探讨才会使我们认识到那些指导理性成长的超个人的力量。因此,个人主义在社会过程面前的态度是谦逊的,而对其它意见的态度则是容忍的,并且,它恰好是思想上的傲慢自大的对立面,而想全面指导社会过程的那种要求的根源,正是这种思想上的傲慢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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