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商人信条与中国的商业繁荣
《中国经营报》有关娃哈哈纠纷的专题报道发表后，反响强烈。其中，在下的评论“商人信条与中国的商业繁荣”（此文强调中国商人要遵守商业规则）也引发了褒贬不一的讨论，有的读者朋还友专门来信谈对此文的看法。
其中，我要特别感谢有一位罗姓朋友比较集中地提出了与我上文观点截然相反的意见。他认为，我可能是过于学术化了，过于“市场化”了（是偏向于西方规则的市场化）。他同意我所说的“我们国家一直是关系大于规则”，然而质问：“凭什么就说规则对于市场会比关系要好呢？国家的文化根基决定了，人民喜欢这种方式，喜欢这种市场，就像我住惯了木屋，你让我去住什么高楼大厦一样，我不觉得有什么好。”他还明确提出国家应该支持中国商人不守规则，理由是“任何国家的经济都是国家政治的孩子，作为家长就是要保护孩子”，就像小孩子玩游戏，总之就是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孩子保持胜利的结果，人们都需要胜利”。最后，他表示相信“只有实力是可以真正做支撑的东西，规则，关系，这些都是台面上的东西，该怎么用就怎么用，该什么改就怎么改，家长一定要支持孩子”。
这位朋友的观点可以说是相当有代表性的。我也因此不奇怪为什么有不少读者会反对我的观点。因为，崇尚外在的成功（胜利）而不是崇尚内在的诚实等美德、追求唯物的占有而不是精神的进步、不择手段而不是遵守规则本来就是我们几千年的传统特色，并且至今仍然构成我们的主流文化。
须知，我们的历史，几千年在很大程度上就一直是由“成则王侯败则贼”的强权主义所主宰，历来缺乏对文明更遑论规则文明的强调。一直到今天，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课本中所举的往往都是英雄模范的事例，他们把中国莘莘学子年青的心灵带向的是对外在“成功”的顶礼膜拜，却很少有类似于美国小学课本中那种小华盛顿勇于承认砍苹果树的内在“诚实”英雄的例子。我们所崇尚者，是攻城掠地、横扫千军的大丈夫气概，却不明白“攻克已心、强如攻城”的深刻道理。当美国学生品德规范准强调“讲真话，尤其是在讲真话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更要这样做”时，我们的教育却让我们相信“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最终，我们自然很难树立这样的价值观，即真正的胜利其实不是打败了别人，而是对我们内心里“恶”的克服以及对真善美的勇敢追求，也就是“心灵”的进步；人类文明值得追求不仅是外在的成功，更包括自身的完美。
而中国近代的屈辱，则更让我们相信落后是要挨打的，唯有强大的实力才是一切。固有的强权心态与近代的救亡意识结合在一起，实在是更加强化了我们几代人内心中对强大和胜利的渴望，至于通过什么手段去变得强大，赢利胜利则完全可以在所不计、在所不顾。所以，我们看到，尽管改革开放了这么多年，但一部热播神州的《大国崛起》片子，依然秉持了这种“强权标准”而不是文明标准，其所看到所谓大国崛起的奥秘也只停留在唯物（科技与制度）层面，而无法进入到人的心灵层面。精英文化如此，何独苛求中国的商人朋友？
然而，这样的价值观一定要改变过来，否则，中国将无法建立起好的市场经济，也无法实现文明的转型和进步。中国人现在必须认识到，人类文明拥有一些共通的规则并且要遵守这些规则，否则无论对人对已，都会造成巨大损害，也无法导致我们自己的真正成功。
众所周知，自然界存在着基本法则。比如，牛顿万有引力定律以及爱因斯坦所揭示的相对论的规律，这些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不能随意改变，也不会说这些规律只适用于某些国家，而不适用于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国家（连想都不要去想）。人类文明也存在着类似的法则。如果我们破坏了，那么就会像我们违背了万有引力定律一样自受其咎。比如，尊重私人产权就是这样一个规则。任何一个国家要持久强盛，都必须建立在对于私人产权的保护基础上。而且，私人产权的保护显然并不是光对富人有利，它也保护穷人，甚至穷人因无权无势而对于有效的私人产权保护制度有更强烈的需求。此外，私人产权保护也并不只适用于西方，恰恰相反，落后的发展中国家更具迫切性。商业规则亦如此。比如，我已然指出，诚实守信，它是国际商业准则，难道中国商人就不需要诚实守信吗？待人如已，它也是一条可以放之四海的标准，难道中国人就可以对自己一套对别人一套吗？美国学生品德规范准则规定：“要像自己所希望受到的对待那样对待别人，确认这项原则适用于对待所有的人，不分阶层、种族、国籍和宗教信仰”，而中国的孔子则早就教导我们“已之不欲，勿施于人”，可见这一规则并不因东西方文明以及古代和现代而有不同。再比如，每一个董事都有保证他所服务的企业的利益不受伤害的法定义务，难道宗庆后借口民族利益就可以违背吗？显然，所有这些基本的国际商业游戏规则并不因为到了中国就要按“中国国情”来改变，而中国人如果自认为改变这些基本的规则会对自己有利，那一定是天大的笑话。
读者朋友说，有人住惯了木屋，有人喜欢住高楼大厦。我想，这没有关系，也不值得争论。真正重要的问题是，无论你想建木屋还是建高楼大厦，你都得承认和遵守万有引力定律这些基本的自然法则。商业文明也是如此！
不要以为践踏规则，不择手段能对我们自己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中国历史上，我们曾经严重地损害过私人产权，并且漠视私人利益，其结果我们的经济走向了崩溃，我们的文明曾经陷入多次的毁灭性破坏。我们曾一朝将地主与农民的地契烧毁了，并且误以为这样做会对穷人有好处，结果却是我们很快发现中国人民陷入了更加贫困的境地，乃至我们至今仍深受其害——一位经济学家讲得好，我们烧毁地主与农民的那张地契的同时，我们同时也烧毁了几千年中国人的商业信用。难怪我们今天要重建商业信用会如此困难！改革开放时期，我们涌现了不少靠遵守国际商业规则而繁荣的地区，但也有不少自以为聪明的地方官员 “开门招商、关门打狗”，结果便是那些地方往往一蹶不振，无法与诚实守信的地区有同样出色的经济表现。
当然，朋友也许会争辩，我们说的商业规则不是这些大的原则，而是具体的商业规则，这些规则应该是可以改变而且必须改变的。比如，我后来读到的张曙光的评论文章，就较多地强调了这些具体的商业规则改变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对此，我想指出两点，首先，规则的改变本身需要尊重规则并且符合程序规则。否则，就是对规则文明的破坏。为什么中国要选择加入WTO，第一当然是可以从中受益，第二就是中国人从此有可能参与规则的修订。其次，具体规则无论如此修改，但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要建立在公正、公平（“已之不欲、勿施于人”）、诚实守信、尊重产权等基本规则的基础上，而一旦离开了这些基本规则的深刻理解和遵守，那么任何对规则的所谓改变一定会带来祸害，而且是害人害已。
至于国家的作用，则是尽量维护这么一个可以公平、公正、健康的商业游戏平台，而不能为一时之利或一已之利去放任中国商人践踏规则，破坏规则（哪怕中国的商人真是自己的孩子）。姑且将商业竞争想象成一场孩子的游戏，那么我们一定要清楚，胜利固然重要，但游戏的可持续性更加重要，它是我们有可能取得游戏胜利的前提。如果我们不择手段地去赢得胜利，那么我们的成功一定是在沙滩上建大楼，最终却必定输得一塌糊涂。原因很简单，“失道者寡、得道者众”，根本就不会再有孩子和我们玩游戏了。因此，聪明的家长既不会鼓励投机取巧，也不会偏袒自己的孩子，真正有远见家长总是鼓励孩子研究规则，学习规则，并且借助于规则去取得成功。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最近温家宝总理的一首诗“仰望星空”。2007年5月14日，温总理在对中国学生的一个即席演讲中讲到，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一个民族只是关心脚下的事情，那是没有未来的，并在诗中歌咏“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样庄严而圣洁；那凛然的正义，让我充满热爱、感到敬畏”。很显然，中国的商人在追求利润的同时，也需要时时仰望星空，从追求外在表面成功转向追求内在真正成功，如此才有大的希望，如此中国的商业文明才有真正光明的前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