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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沉默不语

 

 
  
  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是《看图识字》。从那之后,在不知不觉之间,读书和写字逐渐成为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生活。在文字的丛林里,我寻找的是思想的蘑菇。和蘑菇一样,最艳丽的思想可能毒素最多。每当我感觉自己思路敏捷、快如闪电的时候,总会暗暗担心,是不是因为嗜好蘑菇,在未能察觉的情况下,毒素已经破坏了我的神经中枢?
  1980年代,我还只是一名中学生,但是已经过早地迷恋上了思想。我做过的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就是把父母给我的午饭钱省下来,饿着肚子去买书。要不然,我肯定会长得高大魁梧,人见人爱。我看一个疯子的书,那个疯子叫尼采。疯子的书必须疯狂地看,我站着看,看完了激动地在房间里转圈,效果和已经发疯了差不多。我收集每一本《读书》,阅读里面的每一篇文章,把哲学、社会学、法学的文章全部当作诗歌来阅读。糟糕的是,当时就有那么一批作者,像周国平啦,赵鑫珊啦,就是这样一种文风,令我如受电击,无法自拔。
  应该是读到罗素的时候,简洁而平实的逻辑如同清水洗掉了浮华的辞藻。我读的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后来,在研究生院的时候,一位学哲学的同学睁大了眼睛问我:“你怎么能看这么浅显的东西!”没有办法,简洁的逻辑和浅显的文风从此成了我衡量好坏的标准。真的,我看不懂所有晦涩和复杂的东西。我还要感谢一个用斧头劈死自己妻子的诗人和另一个要靠女朋友打工供养自己的诗人,要不然我很可能会上当受骗,变成一个和他们为伍的家伙。我漫无目的而又如饥似渴地读书,慢慢地觉得,像修道士那样单调而虔诚的生活才是我想要过的。
  进大学学习经济学完全是一种偶然。就在高三的时候我还在梦想成为一个考古学家。在我看来,破译死语言那种猜谜语式的学问才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心的学问。读国际贸易专业不过是屈从于父母的意志,是我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表现。我们院长倒是对我青睐有加,专门把我找过去面授机宜。他说:“看来你比较适合做学问,但是你要打牢基础,这样,《资本论》一共是三卷,加上《剩余学说史》一共是四本,你大学有四年,恰好一年啃一本。”我果真一页页地攻读《资本论》,到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的第一卷《资本论》也快读完了。有一天在图书馆里闲逛,看到一本海南卫生学校编的政治经济学讲义,天啊,居然比我概括得还要清晰完整。我仿佛在屋子里走迷宫走得兴致盎然,到屋子外面被冷风一吹,全都醒了。幸运的是,我还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要领悟经济分析的优美结构,仅仅需要有逻辑感和能够对于经济学这样的思维体系竟会对整个世界上亿万人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感到惊奇。”这段话出自萨缪尔森的《经济学》。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于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不停地学习经济学。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张宇燕教授信手在一张稿纸的背面给我开了一个书单,记得有《老子》、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的逻辑》、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等等。熟悉经济学的朋友们会知道,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学习方法,因为如果想要成为一个成功的经济学家,需要进行的是关于技术的训练,即不停地做习题,而精读原典完全是人文学科的传统。我所缺的关于技术的训练,后来到了博士阶段和到美国进修的时候,才无比狼狈地恶补了过来,不过,我仍然庆幸自己浸淫经典、物我两忘的那段修炼。
  在去美国之前,我极为服膺芝加哥学派,弗里德曼、斯蒂格勒、哈耶克等让我激赏不已。芝加哥学派最大的特点是把最简单的武器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它的浓郁的自由色彩更是增添了叛逆的浪漫气氛,至少对于很多中国少年是这样。到了美国之后,我才渐渐地领会到,如果所有的经济学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并不是“laissez fair”(编者注:自由放任),而是“it depends”(编者注:看情况而定)。指南针能够告诉我们方向,但是在旅途中,除了告诉我们方向之外,它可能一无所用。即使我们知道目的地是在南方,但是通向南方的道路上有山冈,有河流,我们可能必须沿着河流前行,并且暂时地折向北方。左有左的激情,右有右的纯真。那是段左右逢源的幸福时光,既读罗尔斯,也看诺齐克,上午听曼昆,下午听罗伯特·巴罗。年少轻狂的心态到此才彻底一变。我的思想经历是,一个人不经历过一些偏激,不做一回“愤青”,无法真正地回归中庸。
  读书的边际收益最大的时候可能是看日历或是读药方,到了边际收益已经很低的时候才是为了做学问。回顾自己借着书本摸索人生的历程,我不能不向金庸的小说致敬。和金庸的小说邂逅,也算是时代的宿命。我们这些生于1970年代的人是很可悲的,在学校和家庭里被灌输的道理,很多在社会上被证明是错误的。在碰壁的痛苦之后,我们所能感谢的竟是金庸。毕竟,他用武侠的外衣,为我们暗中运输过来民间和传统的道德。在金庸的小说里,我们才知道了什么是兄弟间的义气,什么是江湖上的正义,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情。蓦然回首,那些荒诞之中竟然都是人生的真实。不止一位朋友跟我提起,当他们面临生活中的困惑和艰难选择的时候,仍然会翻开金庸的小说去寻找对人生的暗示。
  渐近中年,读书的心境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在我的手中,每月至少有数十本书哗啦哗啦地滚过。有道是“万花丛中过,叶落不沾衣”,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艳遇般的阅读。我可以为你开列一个长长的书单,告诉你每本书的魅力和风韵,但是那些爱情般的阅读已经不再会有了。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蜕变,因为曾经读过的书必须忘记,曾经相信的真理必须放弃,写过很多字说过很多话之后必须沉默不语。
  我的朋友钟伟预言,像我这样的人将来肯定得老年痴呆症。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衰老而疲惫的我就能坐在海边,望着硕大的落日慢慢沉到海平面之下,露出幸福而白痴的笑容,不禁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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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帆,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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