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读过著名学者朱学勤文章中的一句话，“凡做思想史者，皆有翻案癖”，至今记忆犹新。今天这个“近未来”经济趋势论坛的主题是“技术进步和社会经济的趋势”，涉及思想和历史观，我也唱唱反调，谈点关于进步和退步的不同认识。
刚才李盼老师（《人工智能时代》译者）谈到了人工智能。这是整个社会都非常关注的技术进步的大趋势，需要抱以更乐观的态度，更好地去拥抱它。同时，也需要大家深刻地反思一下：冷静地考虑它可能会给我们的生活、工作和行为带来的一些隐忧。
现代性有一个重要命题是“科学战争”，即以C.P.斯诺的经典著作《两种文化》得名的科学与人文这“两种文化”的对立。
我们需要面对的一个根本问题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是否是价值中立的？是否完全独立于道德价值而展开？机器和智能化是人类的延伸，还是人类也被机器化和智能化了？显然，在技术上突飞猛进的同时，对相关的伦理层面的探讨和心理层面的准备是远远不够的。
与我们在畅想未来的机器人时代相映成趣的是：后人文主义者认为，我们已经变成了神经连线、基因编码的机器人。
再退一步，科技进步即使是价值中立的，也会带来诸多现实的问题。比如，当下国内相当严重，令人忧心忡忡的雾霾，何尝不与技术进步有关？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实现工业化的国家，伦敦也是世界上最早出现雾霾问题的城市之一。伦敦曾经被称之为雾都，当时作为最早享受工业化带来的进步成果的大城市，雾霾恐怕比当下北京的情况更为严重。
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进步带来的问题多半是外部性问题，即公共领域的问题，包括当下非常突出的公共安全问题和网络安全的问题。这背后实际上也是伦理问题。在技术进步带来的便捷和各种新兴事物崛起的同时，我们将面临大量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和道德困境，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这些需要认真对待并加以解决。
金融数据、交易处理和策略开发如果完全交给人工智能，如果发生超越与模型和已有数据处理能力之外的“黑天鹅”事件，就将导致比美国当年风光无限的“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崩溃还严重的的灾难性后果。何况，金融是一个道德风险极高的领域，人的情感、信仰和伦理是超越算法的，是不可或缺的。正如泰勒·考恩所预言的，人机交互很可能是未来的一个趋势。
如果说，对大家普遍比较乐观的科技进步，我看到的伦理滞后方面的问题是一个反调；那么，我还有一个反调就是在当前国际政治经济普遍的悲观情绪中，需要看到积极的因素。
被许多人预言有可能会成为历史转折点的2017年，甚至有人担心会不会发生世界大战？我们对不确定性日益增强的未来确实需要抱以敬畏之心，但是仍然要看到其间的积极因素。
一言蔽之，我把这个时代总体的状况总结为社会整体进步中的退步时代。
首先是经济的退步。“二战”之后，我们享受了人类历史上几乎最长时间的和平，尤其是三十多年来中国经历上罕见的经济高速增长和社会发展。但是，现在全球却仍然处于一个后金融危机时代。当前，除了美国出现了比较明显的经济复苏，全球的经济增长速度都在下滑，至少仍然比较低迷。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以后各个国家普遍开始实施的货币宽松政策，发展到现在全球范围普遍的的低利率乃至负利率，以及接下来由货币宽松向财政宽松过渡，这都是人类社会以前未曾出现过的。
而且随着美国开始加息，这种复杂性就进一步增强。要知道，从历史上来看，美国加息周期启动往往与新兴市场国家金融危机相伴。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对中国经济整体低迷情况下股市、楼市的剧烈波动，人们的焦虑不安的情绪普遍增加。许多资金包括优秀的人才涌向金融和房地产，不但实体经济仍然相当困难，新兴行业的不安全和焦虑也在增强，这显然是一种退步。
其次是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的回潮和“逆全球化”的苗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意味着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价值观以及整体战略上的收缩，包括在贸易上趋于保护主义和重商主义，目前发生的许多地缘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与此息息相关。
这种退步也可能有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整个社会都会更冷静地看待诸多问题，尤其是在伦理和价值观层面的反思，进而促使真正的改变。
成长能够掩盖一切矛盾，过去高歌猛进当中积累了一些问题和风险，恰恰可以在这种所谓退步当中得到真正的纠正，尤其是对我们这个不太愿意反思的民族和国家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从历史上来看，许多共识的达成和划时代的革新也是倒逼出来的。
法国史学大师布劳代尔说过一句话对我影响非常大，那就是：从长期来看，历史总是进两步退一步。我们不能总是想着进步，要接受这种看似退步的状态并能够从中获益。从长期来看，正如社会科学的奠基者之一孔多塞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这本法国大革命期间逃亡中的著作所描述的：进步是不可避免的。
面对这种退步中的焦虑和不安，世界的多元化、思想的多元化和个人精神的独立完整性其实也是不矛盾的。在退步的冲击之下，怎么保证个人思想的抵抗力和乐观？
关键是个人精神上能不能独立和完整，这就需要在人类人文传统和科学精神及其背后的价值观的基础上，更积极地面对未来。这恰恰是我们最应该关心的内容。需要认真地从传统和现代的冲突、融合角度去思考，更好地去把握未来的不确定性和技术给我们带来的挑战。
注：本文根据作者在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21世纪经济报道联合21世纪经济研究院主办的21世纪年度好书暨“近未来”经济趋势论坛上的发言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