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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丁丁:两种秩序

  
我们对既有秩序的批评,首先,未必可以导致既有秩序的变革;其次,变革之后的秩序未必比既有秩序更好

  天下没有完美秩序。这是一项基本事实,同时,它并不意味着秩序的相对主义。首先,在特定情境内,任一个体,可以喜欢一些秩序并且不喜欢另一些秩序。其次,在特定情境内的任一个体所喜欢的特定秩序,对该个体而言未必真好。第三,在特定情境内,对由许多不同个体组成的群体而言,存在着一些秩序,它们比既有秩序更好。第四,任一群体,未必可以放弃既有秩序并转入更好的秩序。第五,所谓“好”,仅在特定的价值排序之内有意义,从而上列四项命题(陈述)都假设存在足以对该四项陈述作出评价的更高层级的话语,并且假设更高层级话语所描述的价值排序不变。第六,依此类推,是否存在最高层级的话语足以评价任一层级内的价值呢?这是一个问题。
  例如,当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性事件在中国发生时,西方情境内的许多知识分子为之鼓舞,并起而发动了他们自己的“红卫兵”运动。毫无疑问,在中国情境内,有比在西方情境内更多的个体更喜欢让“文化大革命”所预示的某种秩序取代既有秩序。但是,这一判断不应遮蔽下列判断所含的真理性。
  首先,如以上诸命题所述,那些喜欢新秩序的个体,他们喜欢的秩序对他们而言未必真好;其次,有少数在今天看来比当时的多数个体更具智慧的个体,他们对既有秩序的颠覆深感忧虑;第三,喜欢新秩序的个体,未必占据中国总人口的多数优势,但他们在当时的权力格局中占据了优势;因此,第四,“文化大革命”之得以发生,其原因首先是政治的,虽然这政治的理由背后是经济、社会、文化与心理诸方面的理由。
  广义而言,“权力”,是个体对其他个体施加影响的能力。故而政治学就其为研究权力格局的科学而言不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它需要用经济学、社会学、法学、语言文化与社会心理学等学科的内容来充实它自己的领域。较难界定的,是“秩序”本身。其广义泛指个体相互作用而构成群体的基本原理(宪法)。在这一定义下,“秩序”便与包括一切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在内的“结构”等价了。故而,通常所谓“秩序”,特指人类社会的秩序,因此特指个人交往而构成社会的基本原理。
  对于已经构成的社会,我们可以考察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与心理诸方面的特征。而对于正在构成的社会,上列诸方面的静态考察将变为研究主题及相应的专业术语在诸学科之间不断转换的动态过程。对社会所做的任何科学考察,都应当是静态的。对社会所做的任何发生学考察,都是历史的。“文化大革命”,它的研究者遇到的实质性困难在于:一方面,它必须被看做是一个相对独立从而可以被科学研究的静态事件。另一方面,它必须被看做是一个正在构成的社会的一段历史。
  就其被看做是一个正在构成的社会的一段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如余英时先生所论,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越来越“激进”地要从既有秩序过渡到某种未来秩序的漫长过程中的一段历史。就其被看做是对既有秩序的颠覆而言,与其他秩序相比较,“文化大革命”呈现出它自己的权力结构,被描述为“资产阶级司令部”与“无产阶级司令部”之间的斗争。前者代表了“官僚阶层”、“法权意识”、“形而上学”,后者代表了“劳苦大众”、“平权意识”、“不断革命”。
  与“文化大革命”自身声称代表的那种新秩序相比,它所要颠覆的那种既有秩序,从它被认为所具有的上述三项特征在当时中国语境里所意味的内容判断,是一种稳定的秩序,一方面,它与中国的“皇权-吏治-三纲五常”传统相契合。另一方面,权力的层级化、按既有权力格局配置利益并确立其合法性、尽可能不改变既有的权力及利益格局的努力,这三者之间不存在足以“炸毁”既有秩序的紧张关系。
  那么,文化革命预示的秩序具有何种特征呢?就以上所列的三项特征而言,它所预示的秩序,不具有旧秩序的那种稳定性。一方面,它要找到与中国传统的秩序“彻底决裂”的秩序,且不论这一努力是否可能成功。另一方面,它所声称具有的上列三项特征之间,存在着足以“炸毁”其自身秩序的紧张关系。革命,在实质上意味着某种创新,否则就是复旧。不断革命意味着不断创新,从而要求有不断创新的动力。从社会实践经验判断,不断创新的动力,在一个已经人人享有不论怎样定义的“平等权利”的秩序内,在一个劳苦大众已经完全地“当家作主”的秩序内,是难以获得的。从社会选择理论判断,“平等”的诸定义与诸定义下的“权利平等”之间的逻辑自洽性,是不可能的。因此,必须允许层级存在。
  我们对既有秩序可以持有而且应当持有批评态度,否则就等于承认存在着完美秩序,从而与基本事实相违背。福柯说,启蒙就是对传统保持永恒的批判姿态。但是我们对既有秩序的批评,如前述,首先,未必可以导致既有秩序的变革。其次,变革之后的秩序未必比既有秩序更好。
  对创造性活动的观察和学术研究表明,真正的创造,总是一个人的思想及意志活动的结果。当个人自由受到社会层级的极大压抑时,创造力便枯竭了。另一方面,个人又只能从社会交往过程中汲取思想和从事创造。当个人极端孤立于社会时,创造力也便枯竭了。所以,理想状态仍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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