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文 《财经》杂志/总147期 2005.11.28 16:19 |
张潇艺把自己称为“垃圾”时所反映的心态,已经披露出那些真正应当为张潇艺们的死亡负责的因素——“教育失败”,广义而言,它指称学校教育失败、师资培养失败、家庭失败、组成家庭的成年人自身教育的失败 大众媒体喜欢肤浅和夸张,喜欢传播“人咬狗”之类的新闻,喜欢把2%的问题鼓吹为20%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浮躁以言志”的时代,特别是当这浮躁的志向还深陷于权力泥沼与官僚铁笼之内时,我们似乎早就习惯了那些未经思考的情绪化诉讼和那些未经思考的法院判决。 根据官方发布的数据,“中国网民”(“web users”应当翻译为“网客”)总数已超过1亿人,又根据这里报道的数据,大约有260万人被称为“网络沉溺者”。换句话说,在中国,全体网客大约有2%沉溺在网的世界里,或许难以自拔,或许最终断送性命。我通过搜索器能够找到的关于这些沉溺者自杀和猝死事件的数量,以及这篇报道披露的数字表明,已经成为“沉溺者”的网客的死亡率不超过千分之一。这些粗略估计的数字意味着,在中国,一名网客因沉溺在网的世界里而死亡的概率不超过十万分之二。 另一方面,根据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这三所大学已经发生并且已经被报道过的学生自杀和意外死亡事件,我们很容易估计这些在校生的死亡概率。哪怕我们只承认四年内仅仅发生了20起这样的死亡事件,那么,重点大学本科生就读期间的意外死亡概率就已经超过了万分之一,大约五倍于一名普通网客的意外死亡概率。 最后,我们知道,自杀率最高的人群是抑郁症患者。中国人口的大约20%被认为患有精神抑郁症,虽然他们的就诊率低于这一水平。此外,农村女性和城市青少年,这两大群体当中患有抑郁症的比率高于20%。在大学读书的学生,属于城市青少年群体。这一事实与大学生自杀率远高于网客自杀率这一事实是吻合的,并且,它还意味着,虽然还没有披露相关数据,中国中学生自杀率可能接近大学生的自杀比率。 根据北京大学官方视频网站“关注”栏目2004年5月发布的“北大学生心理健康访谈”,北京大学的2.5万名以上在校学生,只配备了一名有资格的心理门诊医师。 这位医师指出,按照“标准”,每5000名在校生就应当配备一名有资格的心理门诊医师。她还指出,主要的心理咨询工作,目前是由完全缺乏心理咨询资格的“班主任”担负的,他们的津贴,很遗憾,每月大约20元。 这位令人尊敬的从业十几年的北京大学专职心理治疗师告诉记者:来就诊的北京大学的学生,根据她的诊断,最常见的心理疾病是“焦虑障碍”,主要表现为“恐怖症”和“强迫症”——后者是优秀学生最容易患的心理疾病,是在“应试教育”体制内,在“出人头地”社会预期的巨大压力下。 在访谈期间,这位医师披露,目前,她的门诊部候诊名单上经常维持着1000名左右的候诊者!如此漫长的等候时间——心理治疗是真正的“时间密集型”治疗,它要求每位医师给每一患者至少30分钟时间。 作为对比,目前北京任何一家“三甲”医院的任何一位医师分配给每一患者的时间,大约是三分钟。还有,对学生来说十分昂贵的心理治疗费用——大约每小时40元-60元。这些理由,使更多的学生不愿意就诊,这意味着北京大学校园里的焦虑症患者的数量远大于这位医师的候诊名单上的数字。我们不难想像,每一个夜晚,在诸如北京大学这样的校园里,可能有多少被焦虑困扰的学生们,无处求助,孤独,徘徊,终于走上绝路。 对于我们社会的“20%的问题”,我们的那些在“2%的问题”上英勇得可爱的大众媒体,似乎丧失了报道和批评的勇气。 晚近的脑科学研究表明,成年哺乳动物的大脑皮质也可以生长出新的脑神经元,例如,专门靠“毒品”来激活的脑神经元,足以让小白鼠节制食欲甚至为获得“鸦片快感”而死亡。更重要的是,这一类死亡行为完全符合经济学“理性选择”模型的预期,完全可以视为是理性的——如劳动的供给行为或如其他消费行为一样,是理性的(参阅K.L. Conover and P. Shizgal,2005,“employing labor-supply theory to measure the reward value of electrical brain stimulation”,《Games and Economic Behavior》vol. 52,pp. 283-304)。 为了张潇艺的死亡,以及为了与他相似的其他死去的少年网客,我们应当控诉的,不是远在美国的某一家网络游戏研发公司,也不是遍布中国的“网吧”。这道理很明显,如同我们不会因为西德尼谢尔顿的小说写得太精彩,以致某些读者连续阅读数十小时之后猝死而去控诉小说的作者那样。 事实上,张潇艺的日记,至少,在他把自己称为“垃圾”时所反映出的心态,已经披露出那些真正应当为张潇艺们的死亡负责的因素——这些因素,被概括为“教育失败”,广义而言,它指称学校教育失败、师资培养失败、家庭失败、组成家庭的成年人自身教育的失败,等等。只是因为如此追索下去,我们将陷入卡夫卡描写过的“城堡”绝境,无从寻找斗争的对象。所以,我们才懦弱地要对“局外人”提出控诉。 |
背景:那些深陷困境的年轻人 |
汪海明/文 《财经》杂志/总147期 2005.11.28 15:21 |
“网游少年”之死 大学生心理疾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