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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北大

北大校园,寻常校园,又不同于别的校园。

这里有一股春潮涌动、隆隆春雷在云层滚动的气象;那是时代黎明的脚步。从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录取的学子跨入校园,大学的肌体就复苏了。犹如北国之春的到来,在灰黄、枯燥和寒冷之中,一片翠绿与姹紫嫣红突然拔地而起,瞬间莺鸣燕来,严冬即成隔世之影。古老的燕园马上蜂邀蝶往,似乎,这座校园一直就是这样的。 

每天的开始,离不了一个“饭包”、一个书包。

一进学校,大家都到小卖部去买一块毛巾、一根带子,或者就用鞋带也行,总之缝一个装饭盒的袋子,挂在书包上。这就是校园生活的“行头”。

早餐经常是玉米糊,忙起来,很容易弄到身上,那也顾不得了。特别是冬天,棉衣的外壳上时常都带着点棒子面粥。无伤大雅。碗筷一冲洗,赶快跑去上课。

上“小课”,都是必修课,要考试的,不过有讲义,渐渐地,我可以缺几节课,因为要赶去上“大课”。

 “大课”常常人满为患,找不到座位,就站在走廊上,站在窗外。有的是公共课,有的是外系的课。

中文系的老先生们,如吴组缃、王力、林庚先生的课,那简直就像是节日一样,早早地就打听好了,届时如“打仗”一样地抢位子。我常去听哲学系的大课。以前读过的黑格尔著作,进校后看的《小逻辑》以及罗素等等,稀里糊涂。去听那些专家学者的讲解,梳理自己的积累,重新认知。

有时在路上,看见人涌如潮地往某个方向跑,抓住一个问:“什么课?”一听,有吸引力,立刻改变自己的方向,也加入他们,奔去听这意外所得的课程了。

很多同学骑着破自行车,我也到海淀去买了一辆,破中最破的,记得是20元,把我的积蓄花光了。那辆车可以说是“除了铃铛,哪儿都响”。   

课堂出来,就直接奔图书馆。那里座无虚席,但有一批人正起身,要去上课,你可以赶去接他们的班。

当我出发前往北大时,父亲郑重叮嘱过:“到了北京大学,就要学北大独有的东西,《胡适文存》这本书现在找不到了,但是北大图书馆的孤本库里一定会有收藏,你去读。那是胡适自己的文字,你才可以了解到他的见解。不必看别人写的。”

拿上两个馒头,我就进了图书馆的库本室。那里有一个长桌,周围是椅子,很冷清。

开卷后,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胡适,写东西却是那么平淡,可以说是无奇。这样的文风,如何与鲁迅对垒呢?

再看下去,觉得他徐徐道来的,比如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等,说中了中国人的通病。他讲话犹如一位朋友,不似鲁迅的激进和刺激人。

胡适教人试图去找一条出路,怎样走出来。“实验主义”并不虚妄。他的意思是:你不必先忙着确定你的“主义”,多研究几个“问题”,也许你对中国就有了更加切实的了解。这一次孤独的阅读,对我至关重要。

那个年代苦读成风。

记得班上鸿宾同学时常熬夜。夏天,他站在路灯下面读书,一面用大蒲扇子拍打蚊子。班主任来查夜,他还躲藏,仿佛不需要睡觉。

福建来的女生莹,可以背诵《唐诗三百首》。班上老范约她到未名湖畔去测试,屡试不爽。

莹的男友帮她在女生宿舍安装床头灯。于是人人效仿。

晚上熄灯时间一到,各床亮起小灯。每天一大早,开门之前,图书馆就被包围了。

也许是我习惯于一种孤独气氛里的思索与阅读,我并不觉得“占位子”有多么重要。我打趣说:她们去那里,主要是为了“认识人”。大家都去图书馆,正好,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没人了,可悠哉游哉打理自己的事。

都说到图书馆去容易“出活儿”,可我的感受是,在那种群体的氛围下,无论看书、写作业、写论文都会变成“干活”,东西是出来了,可是太匠气,只能达到中质水平。中规中矩而已,而不会“出彩”。图书馆的“气场”,不适合创意性的思考,不利于灵性与个性的飞驰。我不是一个面壁的好角色。脑子里面搁着问题,我可以去做些不相干的事情,问题像车轮子一样,自己转动着,突然就有了顿悟。我在乎的是自己“注意力的投放”,而不是表面的时间。

北大当时最出名的是“三角地”,那是连接大饭厅和宿舍的一个转角地带。每天,两股人流在那里交织。

一股是下课后到食堂打好饭,边吃边往宿舍走的人,一股是从宿舍方向拿着空碗赶往饭厅去的人。那里因此成为一个最及时最热门的信息传播中心。

 “三角地”道旁有一排黑板,上面张贴布告,多数是海报,今天晚上有什么讲座之类;也有同学“告示”:准备处理什么东西,如果需要可到某楼几号房间找他。

还有“求友”的启事,直接申诉孤独,上面被批很多“我爱你”、“吻你”的戏谑的话。

有一个男生宿舍失火,贴了一张“求援”,放了一只塑料桶在那里,我们走过都扔点饭菜票进去,还有同学捐赠多余的被褥。几天后贴出一张“谢谢!够了”。捐赠结束。 

文艺在复兴中,一批著名艺术家登台献艺。白淑湘的《天鹅湖》、李光曦的《茶花女》、盛中国的小提琴独奏等,眼见都是他们的最后流光了。

我们踊跃订票,挥金如土。在周末之夜奔到五道口,奔到灯市口,大饱眼福。

享受精神盛宴的那几个月里,我穷到用盐代替牙膏。因为没有钱买水果吃,这年冬季我的嘴唇一直干裂流血。但亲眼目睹这些艺术瑰宝的机会,我一次也没放过。

班长眉总是说:“张曼菱,又在寅吃卯粮,后半个月又青黄不接啦!”

有一个愉快的活儿,就是系里从文化部揽来许多剧本,让我们“代审”,填上意见,作个初选。每看完一部剧,就发两张“内部电影”票。 当年那些还没有开禁的外国新电影和经典片都是“内部放映”,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日本的《罗生门》,前苏联的《审判词》,还有《拿破仑》等名片,就是在那时看的。

班上有几个男生和我,是跑步去看电影的。健身,也省了车钱。  

北大校园发生过一件事情,我们的印象都很深:

一位中央领导人的儿子,因其父工作调动,从武汉大学转入北大读书,然后就退学了。

这事至今有两个版本。

一说:因为武汉大学团委提出抗议:是不是以后武汉大学的学生都可以转学到北大?那位领导人从武汉调进京,他的儿子就可以转学到北大,莫非父亲升职了儿子的学校也可以升级别吗?

另一说:这位“高干”之子考试四门不及格,按照校规必须退学;当他考完前三门,都不及格,有人向第四门课的老师打招呼。可是老师说,“我不知道谁是谁的儿子,我只知道按标准打分。”于是也不及格。这样系里就劝退他。

人家退学后,马上进了美国的一所名校。可北大说,他去哪儿我们不管,但这个分数不能留在北大。

总之,一位高官的儿子在北大遇到了挫折。大家对“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对“事”有感觉,因而对校园生活更加珍惜和充满自豪感。

最初的舞会在学生食堂举行。那种舞会说不上优雅情趣,是热火朝天的,意在突破“禁区”,因为曾经“禁舞”。而北大的风气是:越禁越跳。

地上流着从洗碗池里溢出的水。脚下时常有土豆在滚动,那是从墙角里头,被音乐和舞步震动出来的。灯光昏黑,看不清人们的穿着和身段。食堂里不放暖气,大家都穿着棉大衣戴着围巾。

每次跳完,回到宿舍我会夸口:“今天我跳了九个男生”或者“八个男生”。其实所有的舞伴们对我来说,全都是手、手、手、手、手。热手冷手汗手大手小手高的手矮的手。

跳完第二天,在路上遇到,我就记不得对方了,常让人家生气。那就是室内的体育运动,并无交际之实。

清华的女生常来北大跳舞。她们从清华出来,到北大就解开长发。清华当时是不容许“披发”的。她们回去,到清华园门口,又要把头发编起来。

于是送她们回去的北大男生感慨不已,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冬天,清华人大量地来到北大未名湖上的溜冰场。因为清华没有冰场。

有一天,北大溜冰场开始“清场”。未名湖边上挂起了条幅“非北大学生禁止上冰场”。两名穿着棉大衣戴红袖套的保安,挨个地查学生证。只要一看冰鞋不是从北大租的,外来者,都驱逐出去。

那个周末晚上,北大学生照例拎着凳子到清华的操场上去看露天电影。坐稳了,放映之前,银幕上打出一条字幅“非清华的学生请出场”。北大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人家报复呢。

当年北大,西校门是正门,是汽车不能进入的一道古典式的大门。学子和教员们熙来攘往,穿过门洞,有的推一辆自行车,也是旧的。总之,有一种学府气韵,很是“入眼”。

每从外面灰尘仆仆地回来,一进这西门,就有了宁静感,回归感。

正对西门,通往办公楼去的汉白玉石桥,被同学称为“小金水桥”。这也是北大人的自大情绪吧。据说,在楼前草地上的那两个华表,和天安门前面的两个,是配错了的一对。不知是兵乱,还是工匠的粗忽,居然有这种事情。也就那么一说,没有人去核对、反驳。 

那天早上,在这样一个“英才”欢迎“英雄”的喜气洋洋的大场面中,我忽然听到一番冷语。

 一个男生在我耳边说:“你看,北大这么多学生,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人才。十年之后,这里面,可能出那么几个部长、一个总理、七八个顶尖级的专家,就不得了啦!剩下的也就是些庸才,还有几个坐牢的,这是肯定的。”

在那明媚的阳光下面,这真是惊世骇俗之论。我不解地看着他,甚至带点愤怒。他却朝我一笑而去。我那种“欢呼”的情绪已经随之一落千丈。整个热闹顿时被我置之度外。

他的这番话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很多年来,经常浮现、品味、验证。这就是这座校园的奥秘吧,永远没有划一的步伐,永远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永远有清醒的头脑在说话。

转自《书摘》2014年第7期(摘自《北大回忆》,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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