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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人性与文化


 

《腐败:人性与文化》是全球13位人类学家历时几年,对全球6大国家包括美国、葡萄牙、俄罗斯、意大利、欧盟、玻利维亚进行实地考察、披阅资料,从人类学角度做出的对全球腐败现象的深刻解读。作者们指出,全球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免于腐败困扰,腐败是人类社会的全球通病,是一场人性、权力和道德的无硝烟战争。作者从人类学角度而非政治角度解读腐败,是想指出:虽然腐败来自于人性,但文化与制度却可以控制腐败的程度及其危害性。

腐败现在是,将来也是这个最大的问题


 

图解全球腐败

1998年夏,我在圣彼得堡进行实地调查。我向一位名叫娲娅的朋友咨询她在获取医疗保健时采用的策略,当时她为了能成功受孕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娲娅告诉我,她在老朋友尼娜的安排下在一家口碑极好的诊所接受治疗,并向她介绍了经验丰富的医生,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问娲娅是否要为此支付费用,如果要的话,如何支付。她解释说,尼娜与谢尔盖耶维奇达成的协议是,娲娅支付给他150美元,外加几瓶伏特加。这笔钱不通过医院,而是直接支付谢尔盖耶维奇。我接下来问娲娅的问题引出了一系列话题,这些有助于我们理解金钱是如何贯穿在后社会主义时代意识形态的变化当中。“你怎么看待付费医疗?医生收取医疗费合理吗?”我的问题提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苏联时代,向医生支付医疗费是非法的;医生收取医疗费,是最恶劣的腐败行为——因为病人若是没有给与他私人的物质回报,他就会极为自私地拒绝向其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这种行为不仅背叛了前苏联法律,而且与希波克拉底誓言。然而她立刻坚定地回答:“当然合适了。前苏联宣扬人应该无偿劳动,这种无稽之谈也该结束了。我觉得我应该付钱,我也付得起,所以理应为他们的专业技能和付出的时间付钱。”

娲娅的这番评论赋予了金钱在这一行为中的重要象征意义。她把支付医疗费用定义成一种道德行为,是向专业人士给予她的关照及其专业知识的认可与尊重。此外,她把因接受了服务而支付费用这种个人行为与超越苏联时代的价值观及相互关联模式联系到一起。虽然娲娅通过尼娜这个中间人向医生送去了这笔私下费用,但她们俩都认为这种私下的馈赠与早前苏联式的私下交易截然不同:它不再是非法“贿赂”,而被认作是一种“报酬”,是病人向医生提供的合乎道德的适当酬金。娲娅觉得,通过支付医疗费用,自己作为护理接受者的完整感增强了,因为支付医疗费用,既是在向医生,也是在向她自己表达尊重。

 

私底下的金钱往来

不过,娲娅是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取医疗服务并支付费用的。这暗示了这种医疗道德观与支付形式实际上是相当矛盾的:既然有官方渠道可走,为什么非要通过熟人来获取特殊护理服务;为什么娲娅不想正式直接地付款;最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向医生个人支付医疗费用就不存在道德上的问题?我将审视患者和医生是如何将这种金钱交易与先前被认为是“贿赂”的非法交易区分开的。俄罗斯人创造了一个新词lichnyi vrach(私人医生)来形容这种医患关系。这一的概念意味着个人协议取代了国家医保制度的框架,医生与病人间形成一定程度的信任,而且病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向医生个人支付货币形式的医疗费用。我认为人们不应该把这种私下的关系和支付手段当成是积习难改的俄罗斯“腐败”的残留,或是俄罗斯人无力遵守私营企业纪律与民主“法制”的证据,并因此简单轻易地对其不予理会。相反,作为发生在苏联解体后制度变迁这个大背景下道德形式的交互,这种私底下的实践是合乎情理的。病人寻求类似于私人医生这样的私人关系,是为了获取良好专业的治疗,并向医生为之付出的实践及精力表达尊重与感谢。然而,官方的付费医疗框架则被认为是俄罗斯官僚机构不公正行为的延续。其受益者不是大众或是医生,而是上层社会,这才是腐败“真正”的来源。一旦患者认为官方支付渠道不公正,并在道德上存在问题,他们就会将直接付款给医生看作是道德交易的一种重要形式。

全民免费医疗是苏联福利制度的一个标志,但我遇到的大多数女性都觉得这种免费医疗的质量实在令人堪忧。候诊队伍很长而病人的周转率又要高,这就意味着每位患者只能草草接受麻烦的治疗,医院仿佛变身成了工厂。人们普遍认为,医生既无时间也无精力仔细了解患者的病情,病人只能接受程式化的诊断和处方。由于存在这些不足之处,俄罗斯人把医生当成自己的私人朋友,请他们帮忙为自己、亲戚及其他朋友们看病。没有这类关系的人只好满怀希望地求助于有人脉的亲朋好友及隔壁邻居。这种关系网使人们可以绕过官方渠道获得医疗保健,不再当一名无名的病人。


俄罗斯青年反腐游行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俄罗斯国家公共医保体系开始允许医院就堕某些服务进行收费。然而,收费医疗在整个医保体系内的建立并不均匀;不是付了钱就能享受到任何医疗服务,也不是所有医生都有资格收费。也就是说,即便金钱可以换取医疗服务,也不能而且也没有完美地取代其他酬谢医生的方式。我问娲娅为什么除了钱之外还给医生送伏特加。她说这是一份传递感激之情的礼品。而我觉得,这同时也是一种义务的象征。换句话说,礼品可以减少以钱换服务的感觉,即他提供的服务与其他任何待售的商品是不一样的:作为一名医生,他为患者提供的照料与专业知识是与众不同的,而且娲娅想要表达的是感激之情,而不仅仅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么简单。因此,尽管市场在变革,金钱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日益重要。

此外许多采访对象都表示,通过官方渠道来获取付费医疗服务并不是确保能够接受到优质医疗服务的最有效方式,而且这种付费方式也算不上是最道德的。他们说这么做是因为在收费处缴的医疗费,大部分可能会被医院管理层收入囊中,真正的一线医生最多只能分到很小的一部分。医生的薪资依旧很低,而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生活成本却在飙升。金钱不仅仅是一个务实的必需品,它象征性地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该医生工作标准高,能力强,公众认可度高。而新建的付款渠道似乎无法满足医生这方面需求。在苏联时代,这种交易被刻画成医生清廉品行中的污点。而现在它已经象征性地转型为一种可被接受的“正常”甚至是必要的交易形式。但官方付费渠道无法有效地补偿那些真正为患者提供了医疗服务的医生,因此娲娅和其他人才努力确保她们的诊费能够并且只能够送达自己的医生手中。

 

俄罗斯人反腐游行

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免不了要陷入完美地实现自己的需求与维持正直感之间的夹缝。在寻求优质医保的过程中,俄罗斯人经常认为支付诊费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以适当的方式进行,私下支付酬金就可以被认为是符合道德标准并且是合理的。但这个“合适”的方式与官方机构的规定或是法定支付渠道无关。从苏联时代延续至今的一个观念就是通过亲朋好友的人脉来实现这些需求依旧是道德的行为。

在这个反映了后苏联时代变化的故事里,我觉得娲娅的评论很耐人寻味,因为她把一种新的付款伦理观与对苏联时代的超越联系到了一起。她正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践行那些与苏联时代不同的价值观,并做出了新的区分。私下付款的需求不再被认为是非法行为,接受酬金的专业人士也不再处于腐败阴影的笼罩之下。这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向医生所作的努力与他精湛的专业知识表达崇敬的积极行为。对娲娅而言,依旧“腐败”与不道德的反而是整个医保体系、新补偿机制的官僚结构,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俄罗斯的法律、规定和官方程序。

(本文选编自《腐败:人性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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