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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纳眼中的金融危机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至今,西方人对危机的反省与总结一直就没有停止过。那段包含某种误读因素的“中国智慧”为西方学者屡屡引用:中文的“危机”既有“危险”的意思,也有“机会”的意思。所以,他们呼吁,不要“辜负”了这场危机,要把危机当成一次反思和改革的机会。或许没有人期待一位联邦法官来发掘这样的机会,人们的目光会集中在经济学家身上,然而理查德·波斯纳证明,他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联邦法官。

波斯纳今年75岁,是美国学术界一位奇人。他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涉猎极为广泛,在法学和经济学领域都有深湛研究,而且在于,虽然他著作等身,而且出书速度奇快,这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本职工作——做一个尽职而受人尊敬的法官。他似乎有着无穷的能量与神奇的写作速度。2008年危机爆发之后的两年里,他就一口气出了两本书:《一场资本主义的失败》和《资本主义民主的危机》。此前,波斯纳并不以研究金融问题知名,但这两本书,却被视为美国学者对本次金融危机最全面、精准的分析之一。

一直以来,有批评认为人们夸大了当前金融危机的严重性——它丝毫不足以与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相提并论,而只是一场“低迷”或者“衰退”,而且美国正在从衰退陷阱中走出。但是,波斯纳坚持把当前的境况称作“萧条”(depression)而不是“衰退”(recession),因为后一个词淡化了问题的严重性。而且,萧条将不是一段插曲,而将成为美国的长久状态。最近美欧股市陷于动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等机构调低全球经济增长预测,或许说明了波斯纳的先见之明。

更进一步的是,波斯纳坚信,危机不仅反映了美国的问题,而且反映了资本主义本身的问题。在本书一开篇,他就以带着某种马克思主义意味的口吻宣称:“资本主义内在的不稳定性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一种无根据的批判。”当然,波斯纳理解的资本主义,是一套囊括了市场以及法律、政治制度的体系,而不只是指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不是自由市场的同义词。

那么,资本主义为什么存在固有的不稳定性?在波斯纳看来,资本主义经济内在不稳定性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是一种由分散化的私人做出经济决策的体系。在繁荣时期,通胀是负面因素,但在萧条时期,通胀就具有了正面意义,但经济往往陷入通缩。这往往是银行与消费者的行为方式造成的。

在繁荣时期,由于廉价信贷的存在,银行增加杠杆率,在萧条时期,银行降低杠杆率,减少对外贷款,代之以囤积现金,或是购买政府债券这样的安全资产。然而消费者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在繁荣时期,杠杆率降低,在萧条时期,因为他们持有的资产贬值(如本次危机中房屋价值的大跌),所以杠杆率上升。假如说,消费者能够在繁荣时期增加储蓄,在萧条时期增加消费,银行能够在繁荣时期严格控制杠杆率,在萧条时期增加放贷,那么经济周期的波动幅度不会那么剧烈,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分散的私人不会自动地做出这种社会效益最优的行为。在萧条时期,对于私人来说,减少消费增加储蓄以防风险,对于银行来说,严控信贷囤积现金,都是理性的选择,然而这对于社会来说却是非理性的。于是,在繁荣和萧条时期分别存在的通胀和通缩,都倾向于愈演愈烈,而不是自我修正,让经济趋向平稳。

显然,波斯纳的理论涉及新古典主义与凯恩斯主义的长久争论。在新古典主义看来,危机到来时,虽然工资水平下降,但最终会在较低水平上形成新均衡,企业生产成本也将降低,产品价格将降低,最终产量会得到恢复,这代表着市场的自愈能力。在这个问题上,波斯纳显然站在凯恩斯一方:由于“工资粘性”的存在,人们会发现,工资在萧条时期不会自动调整。而且,在经济危机降临之时,和在面临任何危险时,人类的天性是趋于保守和观望,以期待能有转机发生,对个人而言,这是非常理性的。但由此造成的直接结果是消费与企业投资减少,企业经营趋冷,工人失业,由此造成工人消费开支进一步降低,经济落入一种下坠的恶性循环,对社会而言,却是不理性的。

对于这样的矛盾,波斯纳建议的解决方案也是凯恩斯式的:如果企业不愿意投资,居民不愿意消费,那么政府就可以从私人部门借钱,投资于公共项目,如高速公路建设等,雇用危机期间失业的工人,以此来打破经济下坠的循环。在政府工程的作用下失业会减少,消费者收入会增加,同时,就业增多还会提升民众的信心与乐观感,从而刺激消费与投资的提升。与保守派批评奥巴马政府的刺激政策不同,波斯纳相信刺激政策本身未错,但在执行层面混乱、狼狈不堪,导致公众对其失去信任,最终乃至于“刺激”一词本身也被增添了贬义。

《资本主义民主的危机》
(美)理查德·波斯纳/著
李晟/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具体到本次金融危机上,波斯纳的结论比较明确:危机有两大罪魁祸首,一是美联储长期实行的低利率政策,二是金融监管制度的缺失。事实上,由于探讨金融危机原因必然要涉及归责问题,所以美国各方争执不休,因为他们都不愿被视为导致危机的罪人。偏右的经济学家拒绝承认金融市场的失灵,宣称美联储在危机前长期的低利率政策是罪魁祸首,而偏左的人士则指责金融监管体制的失效,以及所谓的“华尔街的贪婪”,并拿大企业高管的高额薪酬大做文章。而波斯纳采取了一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美联储和银行都要负上相应的责任,金融崩溃是错误的货币政策和不负责任的管制共同导致的结果。美联储的长期低利率政策刺激了楼市、股市与信贷的泡沫,对此,格林斯潘与伯南克难辞其咎,但美国也需要金融监管机制的改革。

事实上,学者往往陷于危机是“政府”还是“市场”导致的两分法,但政府与市场的角色往往是纠结在一起的。政府和市场都会失灵,而美国流行的所谓“市场总能自我纠正”的学术教条则为危机的酝酿推波助澜。在波斯纳看来,如果保守派学者能对银行业结构与业务的变化保持充足的关注,而不是自满于“金融市场总能自我调节”的信条,那么危机不会这么严重。但同样,如果当年格林斯潘主持的美联储不那么盲目自信,错误地相信即使现在纵容楼市泡沫的形成,即使未来泡沫破裂,它也有能力缓解衰退的冲击,那么危机也或许不会爆发。

总之,美国政府政策造成的金融与产业环境促使消费者过度借债,银行过度杠杆化。为了追求利润而不计风险的银行、贪得无厌的消费者、不称职的评级机构、国际贸易失衡和金融投机行为等,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因素综合起来,导致了这场危机。可以说,政府、华尔街与普罗大众一起导演了金融危机。从这个意义上讲,金融危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国的制度性问题。

除了应付危机,在波斯纳看来,维持长期财政的健康性是美国面临的同样严重的挑战。而且,应对这两个挑战的举措之间存在着矛盾。因为,在经济危机期间,由于税收减少,失业救济等福利开支增多,美国联邦赤字会进一步扩大。这种情况下,民间要求削减赤字的呼声也会高涨,而这会让试图推行刺激政策的政府左右为难:为了短期的解困,它必须奉行赤字财政,但为了长期的解困,却需要削减赤字。美国两党正是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持久的拉锯战,互不相让,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屡屡爆发的美国债务上限僵局。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金融危机期间美国的政治文化也在趋于极化,两党日渐疏离,共同立场越来越少,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会激烈对峙。如提高联邦政府债务上限,本来应是一种程序性的例行公事,但每次都会变成一场国会里的政治大战。美国要应对的长期赤字问题,必然需要增税与削减赤字两个政策双管齐下,然而共和党坚持反对任何形式的增税,同时,民主党也提不出什么可行的赤字削减方案。波斯纳对金融危机的分析是清晰的,但当转移到现实政策问题上时,他就变得谨慎而悲观了。和许多公众一样,他怀疑美国政府应对危机的能力,预言在未来,萧条会长期延续,而联邦赤字和政治僵局也将与萧条相伴。从这个角度而言,危机是美国社会的危机。

同时,本次危机不仅是经济危机,也是经济学的危机。有人曾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索洛,能否解释当前的危机,索洛摇头说:“我不认为正常的经济学思想有助于解释这场危机。”以理性人和效用最大化假说为基础的经济学,存在着自身的局限性,对此,身兼法学家与经济学家两种角色的波斯纳,自然是明察于心。在他看来,越来越多的美国经济学家成为不同派别的斗士,而不是富有知识的冷静评估者,他们喜欢从政治立场出发得出简单的结论,而忽视经济的不可预知性和不确定性。他建议,只有当经济学和心理学、政治学结合起来时,对于经济周期才能有深入的掌握,驯服经济周期也才谈得上可能。波斯纳之所以非常推崇凯恩斯,并呼吁回到凯恩斯,也是出于这一考虑,因为在他看来,凯恩斯是视野开阔的大师级经济学家,而非当前囿于学科分野的技术性经济学家。

虽然本书的书名是“资本主义民主的危机”,但波斯纳主要考察的是美国的特殊经历,而不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做一般性的探讨。波斯纳的研究具有很强的本地性,完全集中于美国。他或许指出了美国一定的制度性问题,但书的结论不一定能适用于其他民主化、市场化的国家,本书不能视为一本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整体分析。而且,在绝大部分篇幅里,波斯纳是在谈金融问题,而对民主制度与危机的关系甚少着墨。一方面,他相信美国的制度性僵化与政治文化堕落将带来长期的恶果,但另一方面,他也相信,虽然集权国家施政成本更低,往往能更迅速果断地采取措施调和经济周期,但从长期看,极权国家的一切都会是丑陋的失败。或许可以说,虽然美国制度问题重重,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其他模式就能在竞争中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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