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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笔记与写下来

  做学问的确人各有法。几天前读到学问大师钱钟书喜欢做笔记,凡读书必做笔记,本本做。我想,这个人一定非常用功,天天读。要不然,他可以读多少本书呢?我呢?数十年前读书从来不做笔记,后来索性连读也不读。作学生时上课听讲,尊重老师,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写,其实是画公仔。听课我集中于听,不抄笔记。不明白的抄下来也没有用;明白了的用不抄下来。

  当年读书我喜欢买新书,尽金钱之可能,不买他人用过的价格远为相宜的。我不要见到外人在书上加上种种他们认为是重要的记号。外人认为重要的,我不一定那样看,买旧书可以受到旧书主的不良影响。新书在手,认为是格外重要的我会作一些简单的记号。我的儿子读书比我高一筹。他也坚持买新书,但他的书读后还是全新的,没有半点记号,差不多连翻阅过的痕也看不到。

  一天我问儿子:「这些书你读过了吗?」答道:「都读过了。」再问:「读得通透吗?」答道:「不容易找到一个比我读得更通透的人。」我见他成绩好,不再问了。但我说:「你读过的书那样新,读后卖出去可获高价。」他说:「不要读的书我不买,但买回来读过的书永远不卖。」我想,这也有道理,于是不再管他的读书闲事。

  儿子像我一样,其治学方法自成一家。我不管他求学的事,但有时好奇地走进他的房间看看。房间凌乱不堪,读书不做笔记,但他听课时写下的笔记清清楚楚,井然有序,整齐得不得了!字体用小正楷,看来写得非常快,分节分段往往用上大小标题。妹妹说哥哥考试前只翻阅一下笔记,早睡。人各有法。

  几天前儿子三十二岁了,还在研究院读书。三个月前他给我电话,说他把老鼠细胞的基因做了手脚后,成功地在鼠身上种出癌,使教授们哗然。我问:「可以把癌消散吗?」答道:「不能,但原则上可以使癌的增长减慢或停止。」几天前再与儿子通电话,他说:「爸爸,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出的使癌减慢增长的方法,竟然使癌的增长加速了!」我说:「不坏、不坏,最好是减慢,次好加速,最差是什么效果也没有。」他哈哈大笑,说:「当然,当然!教授们为我的加速很兴奋,使我这几天睡不。」

  回头说当年自己读书,有慢读与快读两种,慢的很慢,快的极快,从来没有不慢不快的。慢读是那些经过左查右查,在师友间问来问去,决定了是重要而非读不可的论着。这个水平的读物不多,读时是每字每句反覆推敲,遇到自己认为是重要的章节,每几句就站起来,在房子内行来行去,细想三几个小时是惯例。过了几天又反覆读,又再行来行去,每个理念、每点新意的各种含意都想个通透,然后找老师或同学研讨。

  这样慢读,做笔记显然是多余的,因为读后差不多可以全部背出来。一位到美国某研究院攻读经济的朋友,不久前打长途电话向我问功课,谈到四十年前我曾经慢读的论著时,他读错了一个字我替他修正。

  快读是翻阅,处理那些人云亦云的、无足轻重的作品。要翻一下,因为有时幸运地见到几句算是略有新意的。天下的学问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任何一门学问值得慢读的作品屈指可算。快读翻阅,一目十行,行雷闪电,一天可以翻十多本,怎还有闲情逸致去做笔记呢?当年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图书馆内有自己的、对角仅可在地上睡觉的小室,每两三天推一小车书籍进内,货如轮转,如是者大约三年,你算算我读过多少书呢?那些批评我三十多年不再读书的道貌岸然的君子,可谓不知天高地厚。

  不做笔记,但自己的思想是要写下来的。奇怪,没有写在纸上的思想作不得准。认为自己有所悟,有新意,但思想不够成熟时写不出来。写得出来而自己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大错。问题是决定什么时候动笔。这一点,我的依凭是一种奇异的感受:想了很久的问题,到了某一天我有莫名其妙的冲动要下笔。差不多所有自己比较满意的学术作品都是这样写成的。

  是不容易理解的现象。在一个题材上,知道自己的思维有一些重点,分析有一个轮廓,但往往依稀,有点模糊,若隐若现似的。然而,只要感到有冲动的奇异感受,下笔必定成章,从来没有失败过。美好的思维发展是动笔后的事。家中的人见惯了,知道我动笔思想就变作另一个人,一般的声浪我听不到,而思想的集中往往不知东方之既白。

  是动笔把思想写下来时微妙的细节才出现的。很多很多的细节,之前没有想过的,动笔后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是这些细节把整篇文章的结构连接起来,而比较称意之作,只写完了初稿,还是很草的,我彷佛看到一座建筑物屹立于纸上,很有自豪之感。

  我说过了,想了十三年才动笔的《公司的合约性质》,拖了那么久是因为自己没有冲动下笔。后来高斯退休,被邀请供文,选该题是适当不过的,但我胆怯,要选其他题目。殊不知一九八二年二月,我突然对「公司」有奇异的感受,忍不住坐下来,不分昼夜不断地写下去,细节源源不绝,一气呵成,还未重读就立刻知道该文会传世!

  个人最长的思想等待是书分三卷的《经济解释》,从用心学经济到动笔算,是四十一年,但从出版商拿合约要求我写该书算起,是二十七年,有冲动要写,也是一气呵成,而事后看到的建筑物比我事前想像的可观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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