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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心理倾向与权力结构

 

恢复我们社会的健康,关键环节是引入权力与权力的竞争机制。

  所谓“权力”,所义而言是指“对他人施加影响的能力”,狭义而言是指“一个人对共同体内部资源配置均衡格局的影响力”。于是,如果能够界定每一个人的权力,我们就可以想像一群个体所构成的社会共同体的权力结构。

  所谓“心理”,在古代希腊的学术传统内,是与“物理”相对而言的范畴。这两大范畴,与“历史”一起,构成人类知识整体的三大门类,舍此之外,希腊人觉得没有其他知识可言。柏拉图认为,灵魂由知、情、意三者构成,由知性而有知识,由意志而有欲望。对当代心理学家而言,心智(mind)对应于物质(matter),而心智总是已经有了结构的心智——即“心智结构”。当代心理学家更注意考察“情感结构”,它介于身体感受与理性之间,是人类在“哺乳动物脑”的演化时期发生的一种心智结构。对西方人而言,这一心智结构较多地对应于“心”(heart),较少地对应于“智”(mind)。对中国人而言,这两套结构是合而为一的,因为我们从未区分过“heart”和“mind”,二者皆译做“心”,合称“心智”。

  当代脑科学家的一位领袖人物,纽约大学“记忆与情绪”实验室主任勒多克斯(J. LeDoux)教授,在2002 年出版的著作《突触间隙的自我》接近结尾处预测未来的人类,将是情感与理性合而为一的物种,不会如我们现在所处的演化阶段,几乎每天都有人自杀、疯狂、迷茫。他的这一预测,我十分赞同,因为,我们所处的人类演化阶段,脑内的心智结构至少可分三层,即脑干和小脑代表的“脊椎动物脑”,被称为“外缘系统”的“哺乳动物脑”,以及代表“理性动物脑”的大脑皮质。这三层脑结构,如勒多克斯所说,尚未达到完美融合的境界,故而未来的人脑,如果可能达到完美融合的话,不论那一融合体的主导结构是“情感的”还是“理性的”,甚或是“身体的”,总归是不会自相冲突的吧?

  以上论述,引出我这篇文章标题中的“心理趋向”的概念。既然心智结构是向着未来某种状态演化的,当然就可以推测它的趋向。如果我们了解一个民族的许多个体的心理倾向,我们就可能想像这一民族在统计意义上的心理倾向。

  这篇文章的主题,就是要探讨如上界说的民族心理倾向与权力结构之间可能发生的重要联系。其实,最初提出这一联系的存在性的是莫斯卡(Gaetano Mosca,《政治科学要义》,1923年第二版)。这位意大利人对政治学的贡献,是完成了在马基雅弗利之后逐渐取代亚里士多德的古典政治学的新政治学体系。

  此外,学界公认,莫斯卡最早赋予“中产阶级”重要的政治意义。这一阶级的重要性在于,它的成员具有相对于骄奢淫逸的顶层和因饥寒交迫而敢于冒险的底层的社会成员们更稳定和中性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体系。最后,基于中产阶级的这些品格,长期内可能形成具有贵族气质的知识精英,他们拥有独立的生活资料从而不必依附于任何种类的权势集团,他们追求更高尚的理想——也就是古代儒家和希腊贤哲曾追求的那种至善境界。莫斯卡的这番想像,被后人称为“中产阶级神话”。其实,钱穆先生有一番与此类似的想像,所谓“贤均从众”的政治理想。根据这一想像,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过程是贤人们做决策,仅当贤人们产生意见分歧时,才以民主方式集结大众的意见。

  假如莫斯卡想像中的这一精英群体根本不曾存在,或因权力腐蚀而蜕变为既得利益群体,那么,由于道德的败坏,不论是在代议民主政体下还是在君主立宪政体下,政治生活都将向着寡头政体演变。

  那么,道德是如何败坏的呢?政治史学家阿克顿勋爵宣称:“权力倾向于腐败,绝对权力绝对地腐败。”这一看法意味着宪政的安排,必须先有分权抗衡的制度,而后可以使道德免于败坏。与此不同的看法,是由信奉儒家“内圣外王”理想的学者们提出来的,先有修身与齐家的德性,而后可以掌握权力而不腐败。从我所了解的演化社会理论考察,这两方面的看法各有合理的要素,从而,它们构成互补的一套原理。

  在这一套互补的原理之外,如莫斯卡所说,还应考察民族的心理倾向。各文化之间心理差异的研究,属于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心理学领域。我曾就中国人与西方人的文化心理差异征求过一位文化专家的看法,他认为这些差异绝不是决定性的。虽然拒绝文化决定论的看法,我们却不能否认文化心理结构所反映的民族心理倾向对权力结构的影响以及由此而形成不同于西方的社会演变路径的可能性。在这一意义上,我很同情莫斯卡的看法。不过,就中国问题而言,我更倾向于相信,是上述那一套权力与道德的互补原理决定了国民性而不是相反。并且,在权力与道德之间,我更倾向于相信,是权力的垄断导致了道德败坏而不是相反。

  因此,恢复我们社会的健康,关键环节是引入权力与权力的竞争机制,如休谟所言,以一种危害抗衡另一种危害,往往比两害相权并选择其中的最小危害更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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