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讽刺意义的是，一个具有足够发达市场的社会，反而是一个充满浪漫、充满情感的社会。因为如果没有市场，连婚姻、家庭都必须承担利益交换的功能！在商品交易市场、金融市场发达之后，许多人际利益交换功能就从婚姻、家族中间剥离出来，强化了婚姻的感情功能，把冷冰冰的利益交易留在市场上。
“上次，我们说，日本家族企业有时让“女婿养子”接班，而且，这种企业的业绩平均最好。只是我们说，那样做女儿牺牲太多，好像女儿就成了实现家族企业传承的工具，管她喜不喜欢父亲看上有出息的小伙子，她必须为家业而嫁给她。”
陈笛，“那真是贬低婚姻的价值，把爱情从婚姻中剥离得太多，使婚姻、家庭变得那么功利。”
“但是，爱情、浪漫这些词只是到近代才更多跟婚姻联系上，在西方社会如此，在中国以及其他传统社会则更晚。爱情、浪漫到1920年左右才进入中文。以前，婚姻基本以利益为目的，是为了生存，被工具化了。”
陈笛，“中文里不是有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吗？”
“是的。不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之所以还代表一种理想、一种向往，恰恰因为那是多么可望不可即。牛郎和织女每年只有农历7月7日相会一次，是要告诉人们，爱情只是小说故事里的事，真实生活没有那么浪漫。
“传统中国，婚姻主要是基本生存的需要。你湖南的奶奶，1932年作为童养媳嫁到爷爷家，那时她才9岁，本以为通过嫁人能脱离娘家的贫困，没想到嫁到爷爷家反而更贫困。你能想象，奶奶一辈子的生活有多浪漫了吧？她辛苦了那么多年！”
陈笛，“什么是童养媳？”
“就是在女孩几岁、甚至几个月的时候，就由男孩家接过去带大，成年后就是婆家的媳妇。通常男孩家不用付彩礼，最多付几百、几千个铜钱。但女孩年纪越大，彩礼就越高，主要是补偿女孩娘家对她的养育费。所以越是没钱的人家，就越倾向娶童养媳，而且还能更早得到一双帮手。
“你能看到，这些婚姻安排往往以金钱交易做结算，没有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很现实。人们普遍将婚姻之事叫做‘说亲家’而不是‘谈恋爱’，是别人在像谈生意一样帮你谈！
“婚姻作为经济交易的手段，不只在传统中国，过去的世界都如此。婚姻是养子防老、经济互助的基础，也是农业生产单位的基础；对企业、特别是家族企业，也是很重要的促进增长的工具。
“日本企业主除为找接班人而去物色‘女婿养子’之外，婚姻经常是让企业做大、做强的手段。
“丰田汽车集团的成功过程中，丰田家族通过婚姻跟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和七家大财团攀上亲，包括三井家族、普利司通公司的石桥家族。
“韩国最大的30家财团，通过掌门家族间的联姻，形成了纠缠不清的广义家族网，这种网络就是生意网。
“韩国最大的家族企业—三星集团，1938年由李秉哲创办。他办起韩国第一家糖厂、第一家毛纺织厂、世界规模最大的肥料厂。李秉哲将女儿嫁给另一韩国企业—LG半导体公司总裁，也就是LG集团前总裁的弟弟，把韩国两大财团绑在一起。他们的子女、兄弟姐妹再通过联姻把其他财团、政客家族也带进网络。”
陈笛，“这样做能达到什么目的？”
“做企业，有两方面涉及到信任问题：一是在公司内部，股东请的管理人员、找的接班人是否信得过，也就是我们讲的代理人问题、接班问题；另一个就是在外面，跟其他公司、个人做交易时是否信任。你跟别的公司签约做生意，今天交了钱，对方明天是否卷款而逃？即使他们明天交货，所交的货是否质量可靠？
“有了亲戚关系，你多少能把他们锁定，使他们不会乱来。还有就是你需要融资借款时，他们能否信任你、把钱借给你？信任圈子有多大，最后决定你的商业机会、发展机会有多大。联姻能扩大、强化信任圈。”
陈笛，“做买卖，签好法律合同不就可以了吗？”
“如果法治可靠，契约能得到法院的保障；如果外部金融市场也很发达，到银行凭你的项目前景就能借到资金。这种情况下，靠婚姻拓展起来的生意网，的确必要性不大。就像在美国，没有几个父母会利用子女的婚姻去扩大商业网络。
“我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我认识的人这样做。这说明法治发展、市场发展真能解放个人，给子女更多个人自由，而不是成为父母的交易工具。
“像我认识的一位朋友，他是美国白人，几年前娶了一位香港妻子，她家是香港最富的十家族之一。他告诉我，他妻子的家规非常详细，规定子女后代只能‘门当户对’地娶媳妇、嫁人。按照那些家规，她在整个香港能谈的对象不到十个。还好，这位朋友是美国白人，不在家规管束的范围，有他的耶鲁大学学位，他们也就接受了。你看看，做富人家的子女，更没有自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