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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我为什么要揭发“经济杀手”

  “经济杀手”揭秘“企业帝国”

  珀金斯:近几十年的掠夺式资本主义造成了一个危险和不稳定的世界

  人类历史的最近几十年,美国建立了一个隐秘的帝国——企业帝国(corporatocracy),它不但统治了美国,也主宰了世界上其他许多国家和人民的命运。建立这个帝国主要不是靠军事力量,而是靠一群服务于私人企业的经济杀手(economic hitman),他们有着首席经济师、咨询公司合伙人等等耀眼头衔,主要任务却是帮助美国获得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控制权……

  这是好莱坞大片的虚构情节,还是冷峻的现实?2004年有一个美国人公开宣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经济杀手确实存在,而他,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约翰·珀金斯(John Perkins),一个自称曾经当过经济杀手的人,在《一个经济杀手的自白》(下称《自白》)、《经济杀手》两本书中,以个人经历和其他一些经济杀手的陈述,揭露了这个隐秘帝国的一角。据珀金斯陈述,他于20世纪80年代起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充当经济杀手。如今他把大量精力投入到非营利组织活动,旨在推动可持续发展和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公平。

  他的自白也引发巨大的争议,有人称他为挺身而出揭露真相的英雄,有人说他不过是“把自己并不浪漫的个人经历浪漫化”,也有人说他是“阴谋论者”,因而他的话只能姑妄听之。

  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从他的《自白》中,看到过去几十年世界经济体系中一些不对称、不公正之处,看到这个世界并非那么平坦,从而提高我们自己的判断力。

  2009年6月6日,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企业社会责任国际论坛”间隙,CBN记者独家专访了第一次访问中国的珀金斯。让我们听听一个前“经济杀手”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和它的未来。

  强盗资本主义

  CBN记者:按照你的说法,经济杀手的主要任务就是劝诱发展中国家向国际贷款机构借款,进而背上沉重外债负担。换言之,从长期来看,资源是从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流动的,这是不是资本主义世界秩序或世界体系固有的一种不平等?

  珀金斯:这个体系最近50年的确是这样运作的,但我认为这不是资本主义固有的一种劣根性。在长达400多年的发展史上,资本主义曾经历过多次改变。例如,1775年美国爆发革命之后的100年间,美国根本就不允许任何谋求私利的企业存在;要成立一个企业,其宗旨必须是服务公益,才能获得特许状。即使获得了特许状,有效期也只有10年,到期必须重新颁发一次。因此,曾经有过那样一种以服务公益为己任的资本主义,造桥修路、兴建医院、服务民众,是它的本分。

  到了18世纪后期事情才发生了重大变化,那个时代被后世称作“强盗资本家”(robber baron)的时代。J.P.摩根、约翰·洛克菲勒、安德鲁·卡内基等人开始滥用企业制度,从特拉华州、新泽西州开始,向一些州花钱购买特许状,用来开设谋求私利的企业。他们就是要把资本主义改造成符合他们利益的样子。西奥多·罗斯福当上总统以后,震慑“强盗资本家”、打破垄断,使强调公益的那种资本主义稍稍恢复了一些旧观。然而“强盗们”又卷土重来,结果搞出来一个大萧条。直到富兰克林·罗斯福上台推行“新政”,企业才重又肩负起服务公益的责任,帮助美国走出萧条乃至取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

  说起最近30年,则又是一个贪婪到极点的时代。它奉行的一套哲学就像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说的那样:“企业的社会责任无他,就是获得利润。”在我看来,那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全部内涵,那只是资本主义的一种特定形式而已。我们得努力改变现状,阻止这种资本主义肆意横行,因为它所造成的是一个危险而不稳定的世界。

  一般而言,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生产和市场的很成功的模式,但现实中存在的资本主义多种多样,有好有坏。最近30年贪婪、不负责任的资本主义应该让位于一种更具有社会责任感和环境责任感的资本主义。我写作《自白》等书就是为了呼吁促成这一变革。而那些书的内容完全是真实的,都是以我的亲身经历为基础的。

  CBN记者:然而在强盗资本主义的现实下,发展中国家的悲剧是不是就在于,为了获得短期的发展机会,它们不得不依附于那个并不会公平对待它们的体系?

  珀金斯:说得对。最近这个阶段的资本主义很像毒品。它让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对它产生依赖性。这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腐化发展中国家领导阶层来完成的,这恰恰是像我这样经济杀手干的勾当之一。就像我在书中揭露的那样,当年我的基本工作就是合法地腐化一些发展中国家的总统。怎么叫合法地腐化呢?我不是直接给他们贿赂,而是设计一些可以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敛财的大型工程。这样一来,一些领导人就会入我彀中,让他的国家向世界银行、美国国际开发署等借入大笔条件苛刻的贷款。这些国家根本还不清如此巨大的债务,于是美国就可以新债换旧债,把这些国家尤其是它们的自然资源置于控制之下。更有甚者,那些借款根本没有进入当地居民的口袋,因为那些大工程的订单几乎都给了美国公司——钱转了一圈,变成了美国公司的利润、国家蠹虫的私产和贫苦人民头上子子孙孙还不清的债务。

  发展中国家的抵抗

  CBN记者:看来发展中国家要非常警惕这种“依附性发展”的陷阱啊。该如何避开这种圈套呢?

  珀金斯:它们已经在设法避开这种圈套了。许多拉丁美洲国家已设法不再清偿旧债。在这方面,韩国、厄瓜多尔等国家立场十分强硬。我认识一位韩国的经济学家,他有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对这个体系了如指掌。去年年底厄瓜多尔拒付4亿美元外债的时候,这位韩国的经济学家跟我说:“厄瓜多尔根本不欠这4亿美元,因为当年接受这笔贷款的是军事独裁政府,而且是在美国的指使下接受的,厄瓜多尔人民根本就不接受,他们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少数富人家族用这笔钱来投资家族产业,或者用来消费享乐。这批人如今多半已经离开厄瓜多尔了。那些钱转移到了瑞士的银行账户,他们自己则住在佛罗里达的豪宅里。”

  如今发展中国家拒付外债的情况发生得越来越多了,渐渐形成一个联盟,当这些国家一块儿说“我们不还这些不义之债”的时候,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CBN记者:这些国家是不是也可以加强互相之间的经济合作?

  珀金斯:它们可以联手打造一个新体系,比如建立一个类似孟加拉格莱珉银行的跨国经济开发银行,向发展中国家及其人民发放低息且有实质性帮助的“小额贷款”。

  它们的另一种策略是对资源行业进行约束。比如厄瓜多尔可以说,外国石油公司可以留在这儿,但是得把更多的利益留给我们的人民。

  CBN记者:但是这样一来,不会导致同发达国家和国际组织的紧张关系和外来压力吗?

  珀金斯:的确是会紧张。但这些国家都相当聪明,它们可以提出有理有力的论据。它们不是粗暴地说:“我们就是不还了。”而是主动出击,质疑这些贷款本身的正当性,或者质疑这些贷款机构的决策——就像任何商业银行一样,这些开发性贷款机构没有控制好风险,出现坏账是它们自己的事。

  而它们这种有理有力的抗争也会赢得许多国家民众的支持,包括在美国。”

  企业帝国的工具

  CBN记者:你的书里提到,经济杀手所使用的一种主要工具就是经济学,尤其是量化的经济学分支——计量经济学。经济学一向以科学自居,但你却说计量经济学是很容易操纵摆布的,能不能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珀金斯:哼,计量经济学!计量经济学是一套非常灵活的数学方法。这么说吧,通过建立合适的计量经济学模型,你基本上可以获得任何你想要的结果。例如当年在印度尼西亚,我们为爪哇群岛建立了好些模型,对这些模型我们做了很多手脚,就是为了“证明”,如果印尼政府接受那些国际机构的巨额贷款,爪哇的经济就会有长足的发展。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爪哇的经济是增长了,但是计量经济学不会告诉你的是,只有一小撮非常富有的人,从这种经济增长中得到了好处,而大多数穷人变得更穷,贫富差距拉得更大。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世界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曾在一本书里批评说,那些计量经济学模型,没有几个是反映现实的,它们反映的都是政治。计量经济学是企业帝国及其经济杀手用来忽悠人的一种重要手腕。

  CBN记者:你在书中还提到,许多年轻一代的经济杀手,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经济杀手,怎么会这样呢?

  珀金斯:是这样,当年我的很多手下,他们只是想好好为我工作,他们的确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圈子。

  但是我相信少数高层的人是很清楚他们在干什么的。有些人可能也会动摇,但立即就会用一种理由让自己心安:我是在做好事啊,我是在帮助穷国发展啊。更何况,经济杀手们靠着这份工作过上了滋润的日子——豪华酒店、头等机舱、香车美女……

  为了安抚那些有所动摇的经济杀手,企业帝国也雇佣了心理学专家对他们进行辅导,利用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心理——我们总是乐意相信自己是做好事而不是坏事——让他们欺骗自己的良心。

  事情正在起变化

  CBN记者:经济杀手有没有在中国活动过?

  珀金斯:我本人之前没有来过中国,所以我没有第一手的信息。不过就我对经济杀手这一行当的了解,我认为经济杀手在中国进行活动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我当年属于非专属经济杀手——跨国大企业和国际机构是我们的客户,但我们并不是它们的雇员。我知道还有另一类专属经济杀手,他们是那些跨国大企业的雇员。比如粮食巨头孟山都可能就有它们自己的专属经济杀手。我觉得这两类经济杀手都很有可能在中国活动过,甚至今天还在活动。

  CBN记者:这听起来够玄的,很多人要说这是阴谋论了。企业帝国的整个方案,听起来都像个阴谋。

  珀金斯:这不是阴谋。阴谋是一小撮人秘密策划非法勾当,而经济杀手干的都是合法的。企业帝国的基础和扩张的动力与其说是一小撮人的阴谋,不如说是许多人相信一套掠夺式的资本主义。许多商学院都在鼓吹这种资本主义。

  为了让人们接受这套不道德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它还披上了许多法治和规制的外衣。当年我在商学院读书的时候,人们反复告诉我们:大萧条不会重演了,因为自从罗斯福“新政”以来,我们已经制定了许多法律来防止这一切重演。这话不假,我们是有许多法律和规制,但在过去20年中这些规制大部分都被放弃掉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高利贷法等等。因为我们接受了一个错误观念,认为放松规制是好的,私营化是好的,高负债也是好的。如今看来,这一整套经济学理论都错了,根据它搞的这一套实验失败了。

  CBN记者:那么金融危机之后,企业帝国是否还存在?它有什么新伎俩没有?

  珀金斯:在很大程度上,企业帝国还在运行。大企业高管们在许多领域还是拥有很大权力。比如说美国大企业纷纷要求政府救助,在这种救助下,这些高管自己没吃到多大苦头,他们还趁企业倒闭前把股份一卖了事,比如GM高管就是这么干的,有些人已经面临起诉,有些做得比较“干净”的人也可能逃避法律的制裁。

  但是严重的经济衰退正在把民众从睡梦中惊醒,人民已开始理解,我们不能继续对这一切听之任之了。我觉得这就是变革的希望所在。

  CBN记者:你这次来到中国,印象如何?有什么想对中国公众说的?

  珀金斯:中国最近30年的发展是一个奇迹,尽管企业帝国在世界上横行,中国人民却以其勤劳和智慧创造了历史上罕见的经济奇迹,而且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显著的提高,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中国的奇迹证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梦想是实现不了的。

  我对中国和中国人民有这样一个期许,希望它在创造如此惊人的经济成就之后,能再接再厉,致力于推动这个世界发生变革,建设一个更加具有可持续性、更公平、更和平的世界,让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乃至一切生命,和谐共生。

  珀金斯:我为什么要揭发“经济杀手”

  约翰·珀金斯高大健壮,一头灰白相间的卷发,暗色调西服里搭了件黑色棉织长袖休闲T恤——就像出门前从衣柜里随便抽出的一样。

  这名曾长期担任国际金融顾问的美国人写的《一个经济杀手的自白》于2004年年底在美国出版,只用了一个星期就登上了亚马逊网站热卖榜榜首的位置,接着又连续一个月跻身《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在初版发行后的第5周就重印了5次。

  这本书是珀金斯的自传,也是他的自白与忏悔,让美国一个隐秘的行当浮出水面。

  上周五,珀金斯平生第一次造访中国,此次是接受中欧工商学院的邀请,以学者的身份出席“企业社会责任国际论坛”。席间,约翰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类肤色的“粉丝”,谁都好奇地想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嗅出点“杀手”的信息。

  眼下,这名加州老人却是端着一杯中国产“青岛啤酒[26.06 0.89%]”,温和地和中国“粉丝”细述美国的“经济霸权”是大财团贪婪的表现,甚至会破坏资本主义自身的免疫力。

  或许是因年过花甲,所以言语间少了些激进,多了分平和。

  “在1980年我不再担任经济杀手以后,我就开始写书,我联系了其他的经济杀手,希望将他们的故事融入到我的书中。结果我确实受到了人身威胁,我有一个女儿出生于1982年,今年27岁了。她的生命也受到过威胁。”珀金斯对CBN记者坦言。

“这些是国际上非常有名的公司,他们说可以给我一大笔钱,只要我不写这本书。”

  珀金斯因顾虑自己和家人的安全而妥协,接受了钱,转而捐助给一些非营利性机构,还成立了一家开发可替代能源的公司,利用来自权势人物的支持发展运作。

  “2001年‘9·11’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在亚马逊河流域。回到纽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要写这样一本书,因为不仅是美国人,全世界的人都要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在此之前,珀金斯已经卖掉那家公司,在上世纪90年代与亚马逊河的原始部落密切合作,保护热带雨林。他甚至创立了非营利组织“梦想改变联盟”,致力于可持续的发展。

  “这次不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我的女儿和我的妻子都不知道我在写书。我写的是一本完整的书,最后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出版商将这本书公之于众。”

  当然,珀金斯做经济杀手的那个年代已经翻过去了。当年他和美国的联系仅限于几天一个电话,可是现在人手一部手机,世界经济的变化“翻天覆地”,可经济杀手依然活跃。

  “今年2月份的时候我到冰岛,冰岛以前是世界上全民最富有的国家,现在这个国家完全破产了。破产的原因就是经济杀手进入了这个国家,进入了铝业公司。他们大量地贷款生产和发展电力,铝产品的价格下跌了,但是这些公司必须要维持这样的经营。”珀金斯对CBN记者称。

  在上述背景之下,冰岛政府希望珀金斯给出些锦囊妙计。

  “他们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说就和阿根廷的做法一样——债务违约。”

  在他看来,经济杀手的存在就是因为大财团的贪婪,而在过去30年中,它们越发贪婪,直到去年开始将全美经济带入了下滑轨道。

  最终,“如同一种破坏免疫力系统的病毒,甚至难以自愈,只能寄希望于建立一个新系统。”

  这个新系统已初露端倪。

  发展中国家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在IMF和国际银行决策中起到越来越令人重视的作用。中国和其他一些发展中大国在经济上的崛起也使世界变得越来越多元化。

  “我一直支持自由市场经济,但这个自由不应该是少数大财团的自由,而应是增进所有人福利的自由。”帕金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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