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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森穆逊与他的中国观说起

森穆逊(Paul A. Samuelson,大陆习惯译作“萨缪尔森”)九十四岁了,还写专栏,思想还是那么清晰。在今天美国的经济专栏写手中,我认为森老最可读︰不磨斧,知识博,潇洒生动,与四十年前相比少了一点霸气,多了一点大气。森氏得天独厚几近一个世纪!十多岁锋芒毕露,作本科生时典故多,属爱因斯坦那种传奇人物。

我出自洛杉矶加州大学与芝加哥大学的经济系,当时被认为是自由经济的两所圣殿,其后在西雅图差不多搞起一个华盛顿学派。外人见这背景与森穆逊的麻省理工格格不入,以为我不仰慕森穆逊。非也非也。我读本科时用的经济入门课本是森氏的《经济学》第四版。该课本出版过无数次,销量冠于地球,而第四版被认为是最好的。我收藏了几本,不知今天拿去拍卖值多少钱。当年选经济读物,森氏的作品我不放过。他的推理逻辑从来不错,经济学的基础定理永远坚守,我只是有时不同意他的局限假设。他的论著多,是我这一辈后学的锻炼脑子的读物。同不同意是另一回事,不读森穆逊就少了一项重要的练功法门。

有关森氏的有趣典故太多了,奇怪没有人收集这些典故而结集成书,应该洛阳纸贵吧。他本科芝大。我的老师Warren C. Scoville曾经回忆说,有一次,大家上奈特(Frank H. Knight)教研究院的课,森穆逊旁听,咄咄迫人地提问,使奈特发了脾气,说︰「森穆逊先生,还是让你教吧。」跟着离课室而去。

后来森氏转到哈佛攻博士,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是主要导师之一。不知是真是假,传说有云,森氏的博士论文《Foundation of Economic Analysis》写好后,要过口试那关时,教授们很尴尬,不愿意进入考室,因为没有谁读得懂该论文说的是些什么。满是数学方程式的《Foundation》后来成为整个二十世纪的数学经济发展的源头。此作与认识阿罗(Kenneth Arrow)是我决定不走数学经济的路的一个原因:他们走过的路,没有空间让我挤进去。后来几位搞数学经济的朋友对我坦言,他们搞的来来去去都是《Foundation》的一点变化,可以说是为森氏的论文写些脚注了。

典故说,哈佛没有挽留森氏在校任教使他耿耿于怀。他到邻近的麻省理工大兴土木,把后者的经济系搞得名满天下,有超越哈佛之势。我的另一位老师Robert E. Baldwin曾经任教于哈佛,对我提及,有一次跟森氏进午餐,后者若有所悟,在一纸餐巾上画出后来名重一时的Utility Possibility Curve。这条关于福利经济的曲线是后来福利经济的分析重点。然而,森氏本人在一篇一九五○的重要文章中,指出我们无从肯定社会的福利是否有了改进。

森穆逊的学术生涯就是这样:掷叶飞花,所到之处面目一新的定理跑出来,后之来者凭之搞出一些变化,弄出一点名堂,不可一世,但森氏本人一律无所谓,彷佛不知道。对外贸易有一个重要的Factor Price Equalization定理,先由森氏发表。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的Lionel Robbins教授读到,记得一位学生Abba Lerner的一篇习作得到同样的分析结论,把该习作寄给森穆逊看。森氏直认是一样,大赞Lerner之作比他的早出。看官须知,经济学者不是陶渊明笔下的高尚士,究竟谁先谁后往往吵个不休,有时废物也争餐死。森穆逊呢?信手拈来,俯拾即是,不斤斤计较。

无疑是大师风范,但森氏与佛利民(Milton Friedman)争论了多年是事实。然而,外人认为这两位大师不和,却是错了。佛老与他的多年拍档史德拉(George J. Stigler)几次在我面前表达他们对森氏的仰慕之情。我的老师艾智仁(Armen A. Alchian)也是个自由市场的信奉者,在兰克公司作顾问时与森穆逊共享一间办公室。他们喜欢把对方捧到天上去,传为佳话。作研究生及博士后的日子中,我认识高人无数,后来不少同事也高人。总的来说,我的感受是他们对森氏有点恐惧之情。

他们怕,我也怕。曾经在文章中提及,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高斯(Ronald H. Coase)拿诺奖的前一晚,在多个诺奖得主的宴会中我代表高斯讲话。森氏同桌,正正地坐在我面前,把我吓得心惊胆战,讲得一团糟。这件事不久后我忘记了,但当二○○二年底我写好了三卷本的《经济解释》后,一个晚上我无端端地想到十一年前给森穆逊吓个半死的尴尬,认为如果再讲我会是潇洒的。《经济解释》的完工使我感到有自己的层面,有自己的境界,可以有恃无恐。那时我六十七岁了。

几天前萧满章传来森穆逊最近的一篇专栏,其中提到中国。这一趟轮到他怕(一笑)。这两年中国本身的发展其实不好,但金融风暴对中国的祸害,虽然明显,却没有先进之邦那么大。这使西方的经济学者纷纷对中国在国际上的等级排列改观。森穆逊认为在不太长远的将来,领导世界经济美国可能要退居次要的位置,在中国之后,于是建议他认为属一等的奥巴马人马作点准备。这点我不同意:中国的学术与知识水平跟美国还相差甚远,要赶上遥遥无期。历史的经验说,学术水平不足是无从领导世界的。差一点可以,差太多不成。昔日小小的英国,雄视地球逾百年,学术水平了不起是主要原因。这些年我对中国的高级教育发展很失望。

森穆逊提到,在国际贸易收支失衡的情况下,美国很可能走上保护主义的路。我认为如果奥巴马的政策成员真的有森氏说的水平,保护主义是不会出现的。这是因为今天的世界与二十年前的很不相同:开放而又满是廉价劳工的发展中国家无数,在产品的成本上这些国家与先进之邦出现了一个差距很大的断层,「保护」对成本高的国家会带来灾难性的发展。好比如果禁止或约束中国的玩具进口美国,进口商会转到印度等地方购买,就是对所有国家封杀也不容易找到投资者在美国设厂制造玩具。这是说,今天,保护主义的有效施行是要全面性的:国际要全面,制造品也要全面。这样一来,美国的物价大幅上升不会被消费者接受。

我认为先进之邦是做梦做得太久了。工会的势力没有明显地减弱,而美国还打算今年七月再提升最低工资。二十年来,我眼白白地见到美国的电视、音响、冰箱、计算机、钢琴、成衣、洗衣机等,逐步在国际市场上消失。这几年轮到汽车,飞机的不吉日子恐怕不会太远吧。长此下去,先进之邦的学术高士与科技专材也会大量外流。解散工会及撤销最低工资是政治上行不通的好路向,但我还是认为先进之邦真的要考虑在制造业这方面他们需要这样做。

森氏最关心的一点,我有同感的,是美元的前景不妥。如果美元暴跌,中国会首当其冲地受害。北京的朋友要怎样应对我写过了,不再说。我认为目前美元还算稳定,主要是因为美国的通胀搞不上去。

佛利民的货币理论奇怪地遇到一个大麻烦。去年九月雷曼兄弟事发后,联储局反应快,胆够大,把银根(monetary base)推得垂直上升,其升幅之高,之快,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相近的也没有。但币量的升幅不怎么样,而消费的升幅是更慢了。看不到有什么「流动性陷阱」,只是银行不大愿意借钱,借贷利率跌得少。我曾经以讯息费用作解释。这是说,金融危机出现后,银行变为惊弓之鸟,借钱倍加谨慎,在此同时,顾客还钱的本领的讯息困难及抵押品的市值的讯息困难是增加了。这解释有经济内容,但在细节上的变化不容易拿得准。很不幸,目前的联储局走上了商业借贷的路。逼于无奈,但长此下去会是灾难性。

我认为百分之八左右的通胀率,对美国目前的经济困境会有很大的帮助。最近的数据显示,通胀推不上去。另一方面,银根升得那么高,长此下去,急剧的通胀早晚会出现。联储局能否及时约束是重要的考验了。今天我认为,通胀对银根暴升的反应沙石愈多,到通胀明显地出现时,能成功地及时约束愈困难。我们因而不能排除恶性通胀,甚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有机会在美国出现。这会是很大的不幸,因为美元与美国债券一定会暴跌。

几天前,联储前副主席Alan S. Blinder教授发表文章,认为未来两年美国不会有通胀,甚至可能有通缩。他聪明地以不同性质的美国债券的孳息利率作比较,认为市场的通胀预期是很低的。然而,追查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经验,大家会知道市场的通胀预期可以在几天之内甚至一夜之间急变,而孳息率的高企甚至上升可以相当持久地与货币量的收缩及通胀率的下降脱节的。当年在美国债券市场上输钱的经济学者无数。另一方面,美元可以因为外围的因素而大跌,而这大跌会促使美国的通胀急升。无锚货币(fiat money)是非常头痛的货币制度。在时间上通胀的调控很难拿得准,何况这次金融危机的性质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是的,在最近一片对美国审慎乐观的声浪中,我不敢看好。那里的情况变得太复杂,太混乱。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国的经济制度开始恶化。

今年一月六日我发表《救金融之灾有三派之别》,指出有宏观派,有货币派,也有区区在下的微观派。跟着一月十三日我给货币派六个月的时间发挥。今天六个月的期限快到了。看来佛老的货币观是要修改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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