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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也迟暮

二○○四年二月十九日

雅媛同学:

  拙作《得些好意须回手乎?》在《还敛集》发表后,收到几位同学的慰问,其中你的电邮说得比较多,而我的太太又说你的中文写得好,这里给你一个回复,好叫其它同学可以一起读。

  你可能读过《楚辞·离骚》写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迟暮是说光流水逝,盛年难再。所谓岁月无情,是每个人都要遇上的。无可避免的事,不值得感叹。但我不是美人,要振作起来下笔,就以《英雄也迟暮》为题让你和其它同学开心一下。

  你还年轻,很多人生的事没有机会体会到。但像你那样年轻时,我意识到要知道自己:什么事项有兴趣,天分如何,有没有机会做出一些可以拿出来看看的,都要客观地衡量一下。我有一儿一女,同样教导,对他们说造诣的进取要有自知之明。哥哥一教即懂,妹妹没有兴趣,虽然她得到祖父母的遗传,天赋比哥哥高。今天哥哥在学术上有点成就,妹妹依然故我,很可爱的。我不认为一个人要有些成就才作得准,所以从来没有勉强儿女求学的事。是他们的生命,他们选走怎样的路,只要是快乐的,我都支持。

  儿子和我选走的路比较困难。我们都希望在一些造诣上作出一些成果,给自己一点满足感。不容易明白为什么一些人选走这样的路。罗曼罗兰说:「人的生命本来是痛苦的,尤其是那些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更是无日无之的斗争。」我不认为自己是个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只是觉得在一些造诣上能作出一些看得到的成果,可以得到一些金钱买不到的满足感。为什么有些人喜欢那样做,有些人不喜欢,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看法,是生命只有一次,怎样也要尝试一下自己有兴趣而又有机会作出一点成果的事。至于这样做惹来争议,当初没有想过,今天也懒得管,但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无聊的人。

  我知道自己,但不明白一些朋友。你可能在报章上读到一位姓王名石的人,最近在南极攀登高峰,冷他不死,无恙归来。我喜欢王石,知道他不是个要出风头的人,但曾经劝他不要作有生命危险的玩意了。去年他以五十二岁高龄,攀登地球上最高的珠峰,也无恙归来,但瘦了二十多磅。要跟他搞笑一下,我以书法送他八个大字:山不在高,到顶则名。据说他珍惜地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你可以解释王石的行为吗?你或许记得,两年前我为王石写过一篇关于海明威的黑豹故事。大文豪是这样说的:在非洲的高高雪山顶上,当地的土人发现了一只死去了的黑豹,但那黑豹明知雪山顶上没有食物可寻,为什么还要爬上去呢?我喜欢海明威的作品,因为他的哲理使我感同身受。你记得他的《老人与海》说:一个人不可以被打败,但可以被毁灭。海明威解释了王石,也可能解释了我。

  选走我这种人生路有好些矛盾。需要日思夜想,不断地追求,于是不可能很有系统或有组织地安排日常的生活或工作的程序。搞研究文件资料乱堆,不许任何人移动;搞摄影可以忘记了照相机放在哪里;写书法往往找不到要用的石章。可幸的安慰,是不少师友也类同:佛利民当年要把文件堆在乒乓球桌上才能清理;一位旧同事竟然遗失了(不是被盗了)他的汽车!

  要有自知之明。除了上述对自己的兴趣与天赋要有客观的衡量,在几个项目一起进行时,要判断哪项可以继续,哪项要急攻,哪项要知难而退。我曾经因为一个极端困难的题材,不懂得知难而退,浪费了三年大好时光。

  要有适当的训练基础。任何造诣,我重视基础,但有了适当水平,不会继续在技术上大花时日。例如在经济学我少用数学与统计学,但我知道什么问题要用上这些学问,知道怎样求教于人,也知道教我的不能骗我。至于经济学必须的基础原理,我花的时日之多使我的掌握自成一家。

  最后是要把握时机了。这就是《得些好意须回手乎?》的话题。回顾平生,时间的选择只严重地错了两三次,其它都把握得好。这是难得的。时光一瞬即逝,盛年之际,加起来只浪费了五六年,是难得的判断了。

  曾经与王石谈及他攀登珠峰所需要的准备、训练、安排等,竟然与上述的如出一辙。他当然要比我计算得精确:我算错了浪费时日,他算错了命丧山头!

  如果我的学问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就是除了专业的经济学外,我对古今中外的所知来得很平均。无论艺术、文学、科学、哲学——今天的,昨天的,东方的,西方的——我也涉及。不足以为人师表,但够用。是奇怪地平均。不少朋友说,我为文的中、英语水平完全一样,但我以英文写文章比以中文写早二十三年。

  没有刻意地把自己的东方与西方知识平均化,但结果来得很平均。我对这怪现象的解释,是中西不论地做学问一段长时期,会意识到在哲理与原则上双方没有什么分别。这样,自己的脑子就产生了一种自动调整的机能,把双方的知识水平拉为一线。要做学问,同学们要记着这几句话。

  英雄迟暮,走下坡是必然的。我担心的不是经济分析走下坡,而是如果分析变得胡涂而自己不知道,会误导学子。最近林山木说我宝刀未老,但见到一些前辈的不幸经验,自己有戒心。另一方面,艺术与科学不同,前者是感情的表达,不多管逻辑,可以很老还有进步。

  与一些前辈谈艺术,加上自己多年来对艺术历史的爱好,我知道学问对艺术很重要。有大成的艺术家是把感情与学问融会在艺术作品中。我不敢期望在艺术上有大成,但认真地尝试一下差不多是时候了。这些日子我重操搁置了三十八年的摄影艺术,自觉很容易把上述的融会谱入作品中,得到满足感。

  很不幸,书法远为困难。感情的表达还可以,但到今天我怎样也不能把学问写进书法去。我可以从米芾、王铎等人的书法中看到他们的学问,但自己的书法就看不出一点学问来。明年有较多时间,要关起门来细想一段日子吧。

  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春天。

  张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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