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转变和划时代的著作
——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
（作者：向松祚）
雅各布·维纳（Jacob Viner）是芝加哥学派的主要导师，同时也是经济思想史大师，他曾经这样描述《国富论》：“它是一个伟大时代的最好见证”。1976年，《国富论》问世200周年之际，科斯(Ronald Coase)发表著名演讲，赞美“《国富论》是一个伟大心灵对一个伟大时代的感受。”
每次拜读《中国的经济制度》，我都会想起维纳和科斯对《国富论》的精彩论断。是的，《中国的经济制度》是大时代转变的最好见证，是一个伟大心灵对一个伟大时代的深切感受。2008年，中国经济改革30周年之际，张五常完成《中国的经济制度》，恰逢他第一部经典著作《佃农理论》发表40周年。四十年风云激荡，神州大地天翻地覆，华夏儿女创造奇迹。如果说《佃农理论》是中国制度变革的理论序曲，《中国的经济制度》则是精彩阐释中国奇迹30年的华美乐章。
40年前，张五常《佃农理论》发表时，应该不可能会想到自己的博士论文将和一个大时代的转变结下不解之缘。1968年，那是文化大革命最疯狂的顶点，即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仅仅10年之后，中国将会开启人类历史上最恢弘的经济制度变革。30年后，没有人否认，中国的经济改革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奇迹之一，她不仅决定性改变了13亿中国人民的命运，而且改变了世界的命运，改变了世界政治经济力量的对比。今天，全球辩论“中国崛起”、“中国模式”、“中国奇迹”，此伏彼起，热闹非凡。回首40年前，天渊相隔，无法想象。
科斯为《张五常英文论文集》所写序言里说：“中国的奋斗就是全人类的奋斗。”2008年7月14-18日，98岁高龄的大宗师亲力亲为，主持召开“中国经济制度改革三十年国际研讨会”。张五常总结毕生研究所得，撰写《中国的经济制度》，是5天会议的主题论文。科斯说论文完全满足了他的要求，“力透纸背”（very powerful）。蒙代尔的评论用了与科斯同样的语言。他还说，张五常的论文是“过去30年来我所读过的关于中国经济最具魅力、最有力量的论文”。《中国的经济制度》将《佃农理论》开创的合约经济分析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阶段，完全从合约约束竞争的角度来看制度安排，解释了中国经济制度变迁30年的历程，破解了中国经济制度变革的密码。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的确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大时代的转变。
伟大的学术著作永远是智慧的源头活水。曾经担任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主席的拉斯维宁(Lars Werin) 给《佃农理论》以最高评价：“《佃农理论》是旷世科学杰作”（A Scientific Tour de Force）。每个人阅读《佃农理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启迪：热爱实证分析的朋友可能特别欣赏张五常高超的验证手段，那是第八章的神来之笔；爱搞理论模型构造的学子可能特别注意张五常对理论的简化，那是第二章的巧妙思维；研究经济思想史的学者能从《佃农理论》第三章得到灵感。当然，众所周知，《佃农理论》最重要和最持久的贡献是改变了经济学研究的范式，从摆弄效用函数和数理模型转变到调查制度安排和局限条件，从沉迷于黑板经济学转变到调查真实世界，这些都是划时代的深刻改变。正如巴塞尔所说：“《佃农理论》所创造的经济学方法已经深深扎根，彻底颠覆了旧的研究范式”。
《中国的经济制度》是《佃农理论》所开创的“真实世界经济学”优良传统的完美扩展。张五常的至理名言是：“你不能去解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佃农理论》惊世骇俗，是因为张五常详尽考察了台湾土地改革和亚洲各国土地制度，铁证如山，遂将历代名家大师的“权威理论”斩下马来（从斯密到马歇尔到哈里．约翰逊，皆认为分成合约无效率，且分成比例由习俗约定）。《中国的经济制度》石破天惊，破解了“县级竞争制度”之神奇密码，是因为张五常多年来对中国制度变革历程有深刻入微的细致观察，包括他自己多年投资兴业的宝贵经验。张五常不仅仅是经济理论大师，他成功尝试过多种投资和生意，举世经济学者可能无出其右者。
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张五常的所有学术著作，我曾经反复拜读，有三个令人愉快的体验希望与读者朋友分享。
首先，张五常实证分析所引用的案例主要都是源自中国经济。事实上，张五常毕生学术研究的素材都是精彩的中国故事。《佃农理论》研究台湾土改，价格管制理论研究香港租务管制，公司的合约本质讨论香港和珠三角的件工合约，《中国的经济制度》则是华夏儿女可歌可泣的艰辛奋斗史。当然，我们不要忽视张五常数以千计的中文经济论文，全部是神州大地每天都在演绎的精彩故事，那就是一部中国经济改革史。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张五常几乎是独自一人创建了真正的中国经济学派。
其次，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我认为张五常有一个特别的法门，那就是始终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佃农理论》问什么呢？当时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分成合约没有效率，然而放眼世界，分成合约却随处可见，且历史悠久。张五常就问：普天之下的人怎么会如此愚昧，总是抱着一个无效率的合约不松手呢？是小孩子都可能提出的问题，张五常一问，就破解了千年之谜。证明愚昧的不是芸芸众生，而是经济学者顽固不化的错误教条。
中国三十年的经济制度变革自始至终伴随着数之不尽的批评声，每时每刻都有人倍加责难，却没有人能够否认中国30年确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五常就问：你们可以一直批评下去，但中国一定是做了非常对的事情，才产生了我们见到的经济奇迹。那“非常对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如此一问，就直探问题的核心和本质，立刻回到了40年前他思考的同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诀窍让佃农分成合约有效？
《佃农理论》的答案是合约各方可以改变分成比例，《中国的经济制度》的答案则是“地主”（主要是县政府）向“佃农”（投资兴业的企业家）要求的投资可以是负值。张五常的精彩结论是：“把土地看作地主提供的资本，可以用负地价代表地主提供着无限的调整机能，只要分成的百分比落在一个不离谱的范围内，在这机能下有效率所要求的边际相等条件永远都可以达到”。这真是妙不可言。在《佃农理论》里，张五常详细批评了马歇尔佃农合约分析逻辑的错误，却高度重视马歇尔那个有名的脚注。想不到就是这个注脚竟然成为40年后破解中国制度密码之关键。马歇尔的脚注让《佃农理论》和《中国的经济制度》一脉相承，可算是经济思想史的一段佳话。
第三，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张五常对经济学理论的简化可谓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我认为张五常经济学其实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成本，纵然变化万千，都是从调查成本局限而来，最主要当然是交易成本或制度成本的限制条件。
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张五常所展示的是简单理论的无穷威力和无限魅力，是大千世界的精彩纷呈，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高超本领。张五常吸取西方经济学之精华，以自己超越的思维加以改造，始终如一地致力于解释神州大地演绎的奇妙故事，从而创造出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经济解释学，创造出真正的中国经济学派。
从《佃农理论》到《中国的经济制度》，张五常所开创的合约经济分析跨越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合约的角度看价格，看需求和供给，佃农理论就是这样想出来的；第二个阶段是从合约的角度看公司，看公司的本质；第三个阶段是从合约约束竞争的角度看整个国家，看人类所有的制度安排。《中国的经济制度》是从合约角度解释中国经济制度变革的最佳著作。
一部在美国大学校园完 成的博士论文，40年之后成功解释了中国史无前例的制度变迁，一个大时代的转变激发年逾古稀的学者完成毕生最重要的著作。一个人、一本书和一个时代竟然以如此机缘连接在一起，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人们时常辩论，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正确的结论应该是时势和英雄相互造就，相得益彰。中国制度变革是划时代的伟大转变，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一个资源极端贫乏的国家，历尽千辛万苦，曾经尝试了那么多方法，试图摆脱贫苦，没有取得成功，然而邓小平发动的制度改革，竟然在短暂30年时间里，就让一个古老的国度实现了繁荣。大时代的转变给经济学提出了最重要的课题。
张五常是幸运的。作为新制度经济学、合约经济分析和经济解释的始创者，他紧紧跟随大时代转变的脉搏，数十年如一日，永不放松，写就了经济思想史上的壮丽华章，为一个大时代的转变做了经济学上最好的见证。中国是幸运的，因为有一个永不疲倦的天才学者为她记录着艰辛奋斗的伟大历史。我相信一个人、一本书和一个时代的传奇将继续演绎精彩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