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指数化的时代。物价、房价、股价、天气、穿衣、洗车、出行……每天人们都被各种各样的指数所包围——既为指数所左右，同时也在塑造着指数， “指数化生活”正成为都市人一种新的生活形态。但您听说过把自己生活的城市做成一个股票指数吗？萨默维尔“社区股票游戏”，就是这样一个虚拟、有趣却真实的实验。它是一位好心的艺术家为了唤起本社区的人们来关爱建设一个更美好的家园而作的创意和努力。为社区作出贡献者，可以得到虚拟的社区股票。社区变得更好，股票升值；变坏，则贬值.......
一
萨默维尔(Somerville)是我在美国访学期间居住的一个小城。它在地理上属于美国麻州大波士顿地区，毗邻波士顿市(Boston)和剑桥市（Cambridge,哈佛与MIT所在地），方圆4平方英里，离波士顿市中心2英里。“五月花号”1620年抵达麻州最东端的鳕鱼角，1630年萨默维尔开始有居民，因此它在美国历史中也算很“古老”的了，美国独立战争中著名的保罗•里维尔“午夜快骑”报信之路、乔治•华盛顿在希望山升起的第一面大联合旗帜均与此镇有关。随着1872年之后的工业化，欧洲各地移民涌入，到20世纪初萨默维尔已然发展为一个小市镇。在此后的百年间，随着世界各地新移民的不断到来，该市逐步成为新英格兰地区人口最稠密的社区，2010年调查城市人口近76000人。居民包括了年轻的专业人士、大学生、蓝领家庭和各类移民，使用语言超过50种，因此这个小城也是种族最多元化的城市之一。
“萨默维尔股票交易所”(Somerville Stock Exchange,SSE)其实是一个虚拟股票市场,同时又是一个真实的网络社区论坛和公益资金募集项目。它是由一位叫Tim Devin的本地艺术家发起的，这位艺术家在萨默维尔居住了近15年，非常热心于公益事业。其创意的初衷，是通过居民们的实际行动来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区。当然说它是一个“试验”或者一个“游戏”均无不妥。因为所谓的“股票”并不真的值钱，也不能交易。虚拟股票分为三个类别：社区股、环境股和艺术股，发行人为这个虚拟的股票交易所SSE，持股人理论上可以是任何人，但必须是为萨默维尔市做出贡献的人。“募股”额度没有限定。在2012年3月31日项目启动时，三类股票的初始价格均设定为1美元，之后的股票价格随着在SSE或社区论坛登记的好人好事或坏人坏事而涨跌。
公众要怎么样才能从萨默维尔股票交易所获得股票呢？有三个途径：
一，获赠股票（做好事）：让网络管理者（或者说SSE的管理者）知道，某人以自助或帮助他人的方式做了好事，促进了萨默维尔市的社区进步、创意生活或环境改善。
二，购买股票（捐赠）：通过该项目，向本社区的三家非盈利合作机构之一（萨默维尔无家可归者联盟Somerville Homeless Coalition; 萨默维尔艺术联合会Somerville Arts Council; 萨默维尔气候行动组织Somerville Climate Action）进行捐赠后，给交易所发邮件告知。所以，捐赠被视为化钱“买股票”：向本市“无家可归者联盟”捐款，就意味着买了“社区股”；向本市“气候行动组织”捐款，就意味着买了“环境股”；向本市“艺术联合会”捐款，就意味着买了“艺术股”。
三，股票升值（公共好事）：通过本社区正面的公共事件，相应获得股票增值（反之则跌值）。因此所持有股份的价值变动，取决于当前正在发生的各种公共事件（如新的艺术、法律和政策，等等）以及个人行动（也就是住在萨默维尔社区的居民行为）。比如，有助于提高本地区生活质量（社区、创造性生活和环境）的好人好事发生时，SSE股票就自动升值。而当出现负面事件（如政府减少了艺术资金等），股票就下跌。好人好事或者负面事件会在社区论坛中公布，股东所作出的贡献和价值变动会同时在“社区论坛”和“股票报告”部分公布，以便让更多的人知道。
二
这个虚拟的股票交易所项目始于2012年3月31日，到2013年3月31日终止，为期一年。实际运行情况如何呢？在一年游戏期间，已经约有100名人士（其中72人实名）因为对社区有贡献而获得了股票。从各期报告来看，贡献是五花八门的。比如：在赢得“社区股”方面，担任ESL语言项目的志愿者教师，欢迎一个新邻居，组织一个街区聚会，帮助清洁邻家的院子，帮助年长邻居搬运杂货，给无家可归者一个三明治、捐赠衣服，绿线地铁改扩…..都被登记在内，都是促使社区股价格上涨的事件。在“环境股”方面，垃圾分检，通过“有机化”或循环利用，节能，建造了本市第一幢能源自给的“净零”住宅，通过走路、骑自行车、坐地铁来替代开车等等，都被赠予股票。在获得“艺术股”的好人好事方面，有人写了一个剧本，有人画了一幅画，还有的在乐队演出，有的编织手工艺品，有的做电子杂志或者纸质出版物等等。主办者试图从中透露这样的信息，大到政府的公共政策，小到个人日常举动，每一类别中的好事内容，其实是无限的，获赠股票也因此是无限的。
2013年3月31日，经过一年的运行，社区股、环境股和艺术股分别以27.1美元、14.51美元和17.33美元收盘，以此佳绩宣告了该项目的终止。这也意味着，萨默维尔市在社区建设、环境发展和创意生活三方面都获得了长足的进步，变得越来越绿色、可持续和美好。而这正是Tim Devin等许许多多台前幕后的组织者和市民自发行动和努力的结果。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分析结果显示，12.5%的萨默维尔居民选择走路上班，30.4%的居民乘坐公共交通上班。在2013年11月份公布的美国2978个城市评比中，萨默维尔市被评为2014第七大“最佳步行城市”，仅次于第五名的纽约、第六名的剑桥市，并从两年前“铜级”上升为“银级”自行车友好城市。另外，萨默维尔除了获得“全美国城市奖”，还成为全国最适宜年轻人居住的100个最佳城市。
三
这个虚拟的“股票交易所项目”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玩的创意，它引起的思考是多维度的。
首先，这个“游戏”确实增加了做好人做好事的有趣性。小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这在东方和西方世界都差不多。但我们从小到大，经历最多的就是从家庭到学校、从政府到社会的种种说教，每年都在学雷锋，树典型，无数评比，各种模范，但一阵风过后，该干嘛干嘛，一切又复归平静。年复一年的“运动”或“动员”形式，不可避免地让人产生厌烦抵触情绪。尤其是对于孩子来说，如何使“好行为”日常化，使之变得不那么严肃、单调，不使人感到压力，增加其趣味性当然是一个好办法，这方面我们确实要向干什么都要讲究好玩有趣的美国人学习。
其次，“社区虚拟股票交易所”虽然是一种噱头，但它也不失为一种具有探索性质的民间自组织方式。“凡是属于最多数人的公共事务常常是最少受人照顾的事务，人们关怀着自己的所有，而忽视公共的事务；对于公共的一切，他至多只留心到其中对他个人多少有些相关的事务。”古希腊哲人亚里斯多德的这段话，在经济学中被称为“公地悲剧”命题：追求最大化利益的理性个体行为未必对公共事务有益，甚至常常引发公共利益受损的恶果。现实中公地悲剧可说比比皆是。为解决此问题，引发了大量的研究并催生了好几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普通人尽管未必知道那么高深的经济学理论，但他们无意识的各种尝试，其实也为解决公地悲剧提供了有益的思路。
萨默维尔是一个具有巨大多样性、流动性的小城（这就有别于那种熟人社会），人们为自己生活及生计奔忙，为什么极少出现公共资源被乱糟蹋、公共事务没人管的情况呢？从萨默维尔股票游戏中可看到，除了个体自律、个人向善（比如几十年一日地帮助无家可归者和穷人；长期热心于残疾人事业….），有许许多多真正的“活雷锋”外，还有成百上千、五花八门的邻里和社区组织。从准妈妈交流会到美食节、西班牙裔节；从新移民欢迎项目到教育、环保促进协会；从老年人理事会举行的“跨代同性恋双性恋公开会议”到各类集体抗议，等等，都对人们的行为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见民间的自治机制，确实是避免公地成为悲剧的有效途径。“萨默维尔股票交易所项目”以一种直观游戏而不是简单说教的方式，在提高人们自觉意识、提高对于社区的参与度，加强各社团之间的信息交流等方面无疑起到积极的作用。特别是它提醒人们，个人与邻里、家庭与社区其实是荣损共享、休戚相关的。每个人的不懈努力，就是不可忽视的集体行动和共同事件，利他的同时其实也是利己。在这里，虚拟股票实质上成为了一种“选择性激励机制”，用来保障自觉自律、同时积极参与集体行动的人得到更多的“精神回报”，而排斥了坐享其成“搭便车”者享受集体行动的好处（“社区股份”）。
中国正在建设和谐社会，其根基正在于个人、家庭和社区的和谐。但和谐并不是干预出来的标准，不是从上往下推行的样板，更不意味着缺乏活力、生气与趣味。社区股票交易所的虚拟实验，是不是对我们也有些启发？
最后，从技术细节来看“社区虚拟股票”，当然还存在着度量、统计、比较和交易等方面的一系列问题。如：它仅是把社区各类相关事件指数化，姑且不论好人好事没有一个一致认可的标准，就是那些好事做了一箩筐却不爱留名的情况，是不可能登记在册并反映在股份股价中的（我与儿子就有在当地做查尔斯河作志愿者，以及捡到钱包交给警察叔叔的种种经历，也懒得一一给这虚拟交易所发email登记了）。又如，从各期报告来看，那些引起股价下跌的负面事件，诸如Union Square的保障房项目冲突；Beacon Street的停车位改造冲突；社区行动服务机构(CAAS)前主任被发现使用公家信用卡为个人费用；大波士顿地区房价上涨（7%），而可租用房数量的增长率却有所下降（从3.8%到3.1%），对于租户来说这是个坏消息；美国环境保护署一年一度的“成绩单”评价中，神秘河（the Mystic River）仅获得“D”级，当地每年倾倒14000多加仑的污水；因财政紧缩，麻州文化委员会的预算将减少13%；位于Union Square的创意联盟画廊关闭（这将影响到创意生活）…….基本上是一些公共事件。换句话说，没有人会傻到干了坏事还给虚拟交易所发邮件告知，主办者也不可能做“恶人”去监督、登记、公告社区内部的坏事情。因此，好事不留名，坏事没法留名，都影响到统计的完备性和社区虚拟股票价格的真实性。由此只能把它当作一种有限制的信息显示机制和有选择的激励机制，隐含了某些教化功能和娱乐功能，但用它来进行评比和横向城市比较就显得缺乏科学性了（如果要选社区治理委员会的长老，每人持有社区虚拟股票的多少，倒可以作为一种评价其品行及公益心的参考）。
社区虚拟股票交易所尽管有不少问题，但在“一切皆有可能”的老美那里，谁又敢保证说今天的一个创意，一个游戏，一项娱乐，明天不会真正变成现实呢？
（选自《经济学家茶座》63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