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大家 C. Wright Mills 在他五十年代的大作中提出所谓社会学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能使观察者从微观层面的现象抽象到对更大的社会结构的理解(Mills, 2000)。同样的, 经济学者可能也需要这样的想象力去从一个公司、一个行业的状况来抽象出经济的运行的规律。
安•兰德(Ayn Rand)，一位美国小说家, 在她的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里展现了相当的经济学的想象力。她以一个行业(铁路业)的运营为背景, 讨论了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机制。该书 1957 年由兰登书屋出版后, 激起极大争议。不少评论家认为作者观点偏激, 理想主义浓厚。克鲁格曼认为该书是成年人的童话 (Krugman, 2010)。有趣的是, 美联储的前任主席格林斯潘和兰德在此书写作之时就已结识, 也读过该书的手稿, 当时格林斯潘也写信给纽约时报书评为兰德辩护。
虽然在中文世界其名不彰, 该书至今在美英等国影响仍然很大, 已再版多次。我手头的这个版本, 是1992年Plum Book为纪念《阿特拉斯耸耸肩》初版35周年的纪念版。目前《阿特拉斯耸耸肩》已售出840万册。英国的《经济学人》杂志(The Economist) 在2009年甚至撰文分析了亚马逊上的《阿特拉斯耸耸肩》的销售量和宏观经济波动的关系。在初版50多年后, 2009年初, 《阿特拉斯耸耸肩》在亚马逊上销售排名第33。有趣的是, 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 每一次大幅度的政府干预 (包括财政刺激计划、政府救助银行等) , 都带来《阿特拉斯耸耸肩》销售明显上升。《经济学人》认为是兰德的预测和2007全球金融危机不谋而合。
此书题旨宏大, 对哲学、社会、经济、科学等都有所讨论。我在这篇小文里只对经济学方面的问题略谈一二。该书以美国的铁路业为背景, 讨论了经济发展、技术创新、政策干预、经济危机等等问题。和经济有关的情节大致如下:
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需要重整其在科罗拉多的铁路线。公司副总裁达格妮发现修复计划相当困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美国顶尖的企业家退休和失踪。同时, 达格妮的哥哥吉姆运用其在华盛顿的影响力, 打击竞争对手。为了政治影响力, 吉姆向一些生产力低却富于人脉的公司采购钢铁。
汉克是一位发明家兼企业家，他发明出质优的钢铁。达格妮采用了汉克的产品。汉克的产品让科罗拉多的铁路达到一百英里的时速，同时车长可达八十节。但美国国家科学署(State Science Institute) 认为质优的钢铁会让其他制造商受损。国家科学署要求汉克推迟推出其新产品。汉克拒绝。国家科学署随即发出警告, 指出汉克的新产品的潜在危险。随后, 一系列的法案出台来限制科罗拉多的铁路，包括时速不能超过六十英里, 车长不能超过六十节。周围的几个州, 包括犹他、新墨西哥、怀俄明等都出台了规章要求科罗拉多的铁路运行速度和长度必须和这些州的标准一致。同时, 又有新法律规定汉克的新产品的产量不能超过市场上其他钢铁产品的产量，汉克的新产品应当“合理”供地给所有客户。政府又颁布了铁路合并法案，所有铁路公司的利润上缴后, 以每家铁路公司的铁轨长度分配利润。此外, 由于科罗拉多州工业发达, 科罗拉多被政府征收 5%的工业产值来帮助其他的州发展工业。
这些政策颁布之后, 更多的企业家退休和失踪。随着这些企业家的失踪, 美国的经济衰退。政府又提出新法案，企业必须生产, 工人必须工作，所有私人发明和专利必须赠与政府。美国经济随后不可控地陷入了下一轮危机。
小说的题名来自希腊神话。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阿特拉斯 (Atlas) 将整个世界扛在肩上。在本书中, 巨人阿特拉斯指工业企业家和社会上那些有创造力的企业家, 其代表是本书的男女主角。作者认为这些企业家是经济发展的动力，而那些效率低下的企业和政治上的权贵(“华盛顿的朋友”)是这些企业家的对立面。书中一段对话, 有人问男主角, “如果你看见巨人阿特拉斯胸前流血, 两腿发软, 双手颤抖, 但他还想扛起整个世界, 你会建议他怎么做?” 男主角没有答案。问话者建议男主角将肩上的负担卸下来――和其他企业家一样, 退出这个游戏。
和社会学的想象力不同, 小说家兰德的美国经济图景完全是向壁虚构，并非基于经验研究。兰德想象了一个行业的结构和运行机制, 其后从铁路行业想象整个经济运行的机制。这中间牵涉了什么因素能促进经济增长, 什么因素遏制经济增长，激励和分配机制对企业家和员工的效力，政府干预对经济的(反面)作用，以至于各种因素如何从微观传递到宏观, 形成合力造成经济危机。
在本书中, 作者直接或间接地讨论了经济有关的主题如产权、激励机制、创新、政治寻阻和游说等。作者在1957年讨论的这些主题和后来半个多世纪的经济学的文献互相呼应。下面, 我就几个主题讨论兰德的观点，同时, 结合一些经济学的文献, 给出几点简单的评论。
第一, 兰德认为创新是世界进步的源头，而创新是来自于某些人的头脑, 比如企业家。本书中描述了各式各样的出色的头脑, 有企业家、艺术家、发明家等等。这些头脑决定了生产力的发展。罢工对经济有伤害，而如果出色的头脑也罢工的话, 对经济将是毁灭性的。政府不应干预这些出色的头脑的运作，但创新如何转化为经济发展? 在本书中, 兰德以美元符号作为出色的头脑的标志，以兰德看来, 出色的头脑的价值由市场上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决定，同时, 专利体系是发明家实现其市场利益的保证。
目前的新经济增长理论主张经济创新和技术变迁是经济增长的动力，但交易思想和创新的市场(market for innovations) 是不是完美的市场呢? 新经济增长理论认为, 创新有外部性，私人企业有可能忽视了创新对社会其他部门的外部性，可能过低或过度投资。这样, 政府的科技政策可能促进经济发展 (Aghion and Howitt, 1998)。和兰德的主张不同, 政府的干预可能增进社会福利。
其二, 兰德指出货币作为实现企业家价值的交易媒介, 应当保持其独立性。由于政治家可能由于自身的利益干预货币政策，兰德认为, 有活力的经济在这个意义上, 应当采用金本位制。金本位制能提供一种客观的货币供应总量，从而, 金本位制是小说中提到的理想社会所采用的制度。
与兰德想象的理想社会不同, 当前世界各国并没有采用金本位制。独立的中央银行和符合规则的货币政策(rule-based monetary policy)成为发达国家中央银行运作通行的准则。但货币政策的制定可能会受到其他因素, 尤其是政治因素的干扰, 从而对经济有负面的影响。这也是最近的金融危机以来讨论的一个话题(Timberlake, 2014)。这包括失业率对美联储政策的影响等等。客观中立的货币政策似乎可望而不可及。这样来看，兰德在这方面有相当的洞见。
其三, 兰德在书中强调要鼓励创新, 制订合理的激励机制非常重要。比如, 专利制度鼓励企业家创新；相对的, 集体主义的激励机制会降低生产率。小说中提到一家汽车公司提出，由同事投票决定工人的生活需要和工人的工作能力，工人的工资水平根据投票决定的生活需要制定，而工人的工作强度根据投票决定的个人工作能力制定。结果每个人都夸大自己的生活需要, 隐瞒自己的工作能力，工厂生产率不出所料地大大降低。
以兰德书中汽车公司的例子而言, 她描述了信息不对称下(asymmetric information)的激励问题。工作能力和生活需要是私人信息，企业无法在合同中直接把激励和私人信息挂钩。小说中的汽车公司的合同, 通过投票, 和同事期望的私人信息挂钩。这样一来, 许多改变同事期望的行为会发生，比如夸大个人的需求, 掩饰自己的能力。进一步的, 如果一个工人都认为其他同事有可能有种种机会主义行为, 他会花时间精力去监视其他工人是否有夸大需求、掩饰能力的行为，这样，导致生产率低下的同时，公司也陷入信任危机。
当前的激励理论当然对激励机制的研究更加细化。多任务(multi-task)、不同的信息结构(information structure)、团队生产(teamwork)可能都需要不同的激励机制。但兰德在 1957 年想象到的场景和当代激励理论的许多发现不谋而合。
但专利制度本身是否能鼓励企业家创新、促进经济进步呢? 目前经济学的研究对此还有争议。比如，摩托罗拉公司鼓励员工申请专利，对于成功申请到的专利，摩托罗拉会发数以千计的奖金，因此员工的创新激励很高。但摩托罗拉的市场表现却不佳，美国市场的占有率在 2010 年跌到第八位；随后摩托罗拉移动先后被谷歌和联想收购。在某些情境下，专利激励可能有副作用。比如, 专利激励可能鼓励一些容易申请的但和市场需求关系不大的专利。光是手机内的电池扣，摩托罗拉公司在九十年代后期就申请了不下五十种专利，但手机电池扣和市场需求关系基本无关(Lerner, 2012)。
第四, 兰德在书中反复强调政治影响下的经济决策、规章制度乃至科技研发的负面效果。通过“华盛顿的朋友”, 有关系的企业家影响了法律和规制的制定, 同时在政治影响下，有市场价值的科技研发也可能被废弃。这些政治影响下的法律和规制抑制竞争，打击企业家的创新动力。
兰德在书中强调的这一点在 2007 年之后的金融危机后也被反复讨论。为何美国政府要向通用汽车、美国银行等私人企业注入巨资? 政府干预私营部门的原因为何? 这种政策会破坏自由竞争的市场吗?
有趣的是, 和兰德的观点相反, 有经济学者认为政治影响下的经济决策并非抑制竞争, 而是导致了“规制”不足的市场，从而引起了危机。Raghuram Rajan认为政治家为了取悦选民, 放松对房屋贷款市场的规制, 大量高风险的贷款被批准，从而导致次贷危机 (Rajan, 2011)。而 Acemoglu认为华尔街影响了政治家的决策, 对金融市场的规制逐渐放开(deregulation)，同样的，高风险的金融市场导致了金融危机(Acemoglu, 2011)。
最后, 讨论到现在, 作为在冷战背景下写成的作品, 《阿特拉斯耸耸肩》的许多观点仍对经济学者有启发, 没有随时间和国际政治的大环境的变化而过时。一方面，这说明了兰德的过人的想象力, 另一方面这似乎说明经济学思想的相关性也许像钟摆一样, 循环往复。金融危机下, 人们又开始读《阿特拉斯耸耸肩》, 感觉到兰德笔下那个时代还在身边。
Samuelson (1987) 认为经济学和自然科学一样, 应该是进步的；经济学不应关注过去的思想，因为过去的思想如果是对的, 就会在当代的经济学研究中留下其痕迹；而如果是错的, 自然不应出现在经济学研究中。出版五十多年来, 还有这么多读者讨论阅读《阿特拉斯耸耸肩》.不知 Samuelson 会作何评论?
参考文献：
Acemoglu, D., 2011, Thoughts on inequality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 In AEA meeting, Denver.
Aghion, P. and Howitt, P., 1998, Endogenous Growth Theory.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MA.
The Economist, 2009, Atlas felt a sense of déjà vu, Feb 26. 5
Krugman, P. , 2010, Rule by Ridicules, Blog on New York Times, Dec 28.
http://krugman.blogs.nytimes.com/2010/12/28/rule-by-the-ridiculous/
Lerner, J., 2012, The architecture of innovation: The economics of creative organizations.
Harvard Business Press.
Mills, C. W., 2000[1959],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Rand, A., 1992[1957], Atlas Shrugged (35th anniversary ed.), New York: Plume Book.
Rajan, R. G., 2011, Fault lines: How hidden fractures still threaten the world econom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Samuelson, P. A., 1987, Out of the closet: A program for the whig history of economic
science: Keynote Address at History of Economics Society Boston Meeting, History of
Economics Society Bulletin 9(01), 51-60.
Timberlake, R., 2014, Interview, Econ Focus, Federal Reserve Bank of Richmond.
作者：钱继伟，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