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云南原副书记仇和的落马，关于北大经济学家姚洋和仇和往事也在朋友圈热传。根据国内媒体报道，姚洋较早就对于“昆明”新政表示过不同意见，他给仇和送了两本书。这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美国作家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雅各布斯是谁？她为什么如此重要？谁害怕雅各布斯？关于《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要点很多人已经总结，这篇文章想谈谈她的另一本书《集体失忆的黑暗时代》，她对于文化细节以及传统习俗的尊重，未尝不是符合自发秩序么？
文化的失落与重建
徐瑾
文化，作为文明的希望之光，在庄严富丽的历史大堂中燃烧又熄灭，点亮了一个有一个伟大的帝国梦想。走到今天，人类好像已经步入一个全新的美丽新世界，技术进步，物质文明，政治民主……这些不断扩展着我们的自负，其乐也融融。但有一个年近鲐背之年的女人却站出来出我们的乐观感受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幻觉，无情地揭穿我们骄傲的文明新装，她就是简.雅各布斯。
文化因言传身教而存活
文化的尽头是什么？在她的晚年巨著《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中，雅各布斯告诉我们那将是无边的黑暗年代，更为恐怕的是，这个黑暗年代近在咫尺。出于文明人的自负，我们常常以为黑暗年代存在于历史的过去，比如罗马帝国与野蛮民族，但实际上除了我们熟知的中世纪这样黑暗年代之外，历史还存在形形色色的“黑暗时代”，不为人知地终结着一个个古老的文化。
书的原版标题为《Dark Age Ahead》，可以直译为“即将进入的黑暗时代”，这也传达了雅各布斯对于现代文明的强烈危机感。如今，黑暗年代日益逼近，并且很可能是由我们时代愚蠢自负导向的唯一归宿——即使在北美洲，人类不过是生活在已消失的原住民文化的坟场中，他们之中的许多文化都是被集体失忆给断然解决掉的；而在那集体失忆的过程中，甚至连丢失了什么内容的这项记忆，也丢失了。总结来说，在黑暗时代之前，文化已经集体失忆。
上世纪初心理学家荣格延展了佛洛依德的潜意识理论，指出人类存在的集体无意识来自的民族原型，可以依赖通过遗传获得，但是雅各布斯却警告我们集体失忆看似奇怪，实则无处不在，是进入黑暗时代的前奏。西罗马何以崩塌？一万多年前拉斯科山洞壁画的作者到哪去了？精通绳结艺术的凯尔特人如今安在？……世代如落叶，人类历史上无数昙花一现的帝国与盛极一时的文明数不胜数，他们的雄心壮志丰功伟绩如今早已散失在时间的隧道中，万劫不复。
对此我们不禁要问，文明的遗忘如何产生？一个种族特别是处于强盛时期的种族，为何会完全拋弃一度生命充沛的文化，任其彻底泯灭？“不用则废。”雅各布斯冷然指出文明之死只是因为人们不再使用他们，因此文明被遗忘了，当这种失忆以集体形式出现时候，也将人类带入文明的黑暗年代。一直以来，人们信仰图书馆，以为一切文明可以依赖图书馆得到永生，但是在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如苏珊.桑塔格所言，野蛮民族也不再烧书了，因为老虎就在图书馆。雅各布斯一语道出这样传承模式的虚妄， “文字、印刷和网络技术的高度发达令人产生一种虚幻不实的安全感，以为文化是永恒的，殊不知任何时代的活文化都是经由言传及身教而存活下来的。”文明如水，必须流动才会赢得生命力，即使一切文明记录完整无缺地在图书馆陈列室，但是文明也会死去，一切都源于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进废退”， 文明一旦被遗忘，很快就会消失，难以寻回，这也是为何历史众多灿烂一时的文明最终悄无声息的原因。
关于文明兴衰的问题与人类命运如此息息相关，以至于不同时代的最聪明的头脑都以不同的句式提出疑问，也有更多的聪明人尝试解答。雅各布斯在自己的书中也引用了另一中关注的书，并且表示了致敬，这本书就是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贾雷德・戴蒙德身兼历史学家与科学家，他的学科背景更多来自生理学，所以他对于文明更替的解释更多偏向生物地理决定说。他认为远古时候各大陆上的人类社会的发展分道杨镳源自气候和地理方面的其他特点，地理禀赋的不同决定了各个大洲发展的不同，其核心论点则在于不同民族的历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进，其原因是民族环境尤其是地理环境的差异，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戴蒙德的理论突破了人种学局限，加之考证严谨，逻辑严密，所以一直评价颇高，成为同类读物中的经典。雅各布斯认同了戴蒙德不少理论，但是也指出戴蒙德并没有很好地解释很多环境领先的的地区为何一再陷入困境？比如中国以及新月沃地在鼎盛时期的衰败。
我无法忽视雅各布斯关于中国历史发展形式急转直下的论述，与《万历十五年》一样，她认为中国的变化起源于明代。15世纪初，正是郑和下西洋的年代。当时中国的经济与技艺令人惊讶，中国的造船技术独步天下，中国的一个船队最多可以有28000名水手，甚至在欧洲海员在几个世纪后还为坏血病所苦的时候，中国人就知道可以利用豆芽来补充维生素C。但是也许来自一个不经意的决定，更多可能来自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中国在宣德年间停止海外航行，而达.伽玛用之用三艘葡萄牙小船叩开大航海时代的大门。这个在当时看似偶然甚至无关宏旨的决定，将中国退入远离航海的黑暗时代，遗忘了技艺与文化，中华文明随之也进入封闭停止状态，最终面临被超越的命运，而这也可以说明，文化的衰亡除了外部因素，更多来自自身的内部，对自身文明的轻忽与遗忘、内生的腐烂，是致命的转折点。
谁怕简.雅各布斯？
简.雅各布斯，在今天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名词，而是已经上升为一个形容词，她代表了更多更深的诉求。在我们进一步探讨之前，先弄明白这个据说是对美国乃至世界现代城市规划影响最大的女人的来历。
简.雅各布斯，1916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斯克兰顿，家庭教育理念较为开明。所以个性坚强的雅各布斯在中学毕业之后拒绝进入大学而直接工作。雅各布斯早年做过义务记者、速记员，自由撰稿人，助理编辑，有时甚至饱受失业困扰，生活不可不谓窘迫。1958年，当时并不为人所知的雅各布斯为著名的《财富》杂志撰写《市中心为人民而存在》一文而引起巨大轰动，雅各布斯对于城市规划的敏锐以及独特洞察力得到赏识，她随即得到洛克菲勒资金会资助，1961年出版了震惊世界的传世大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彻底颠覆了城市规划的经典理念，被誉为“新都市生活之母”。除了著述，作为知识分子雅各布斯亦热衷社会活动，强调担当，甚至因反对越战而入狱，1968年，雅各布斯因为政治问题迁居加拿大，并在数年后成为加拿大公民。
2006年4月25日，离她九十岁的生日只有九天的时候，雅各布斯在加拿大多伦多市的一家医院去世，多伦多市长在一份书面声明中说:“简•雅各布斯将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而为人们铭记，她的洞察力和作出的贡献将改变北美城市发展的方式。”今年5月，多伦多政府决定把5月4日定为“雅各布斯日”，以资纪念这位仙去的伟大思想先行者。通过观察雅各布斯的履历不难发现，在她关注的城市规划、城市历史、区域经济学、经济道德以及经济增长等领域中，她并非科班出生，她甚至也没有进入主流体制，但是她的言论往往却能够以颠覆传统意义上的正统理念而传之后世，有着超越时代不同凡俗的勇气与知性。雅各布斯信仰自己的观察力，同时作为女性，她生性中的想象力与细腻最终使得她能够体察到常人不所不能见的盲点与思维误区，因此她的作品也天然具有关怀与常识之美。
“今天的世界是一个由文化赢家、陷入古老或新起的黑暗时代及向下沉沦盘旋的人们、正在爬出来的人们、前农业文化的幸存者，以及衰败王朝的残存者所交织而成的令人迷惑的拼贴。即使在同一国家中，也有现代、古代、黑暗时代的文化交织并存的现象”。雅各布斯指出现代社会的五个支柱正在严重衰败，社区与家庭生活被汽车等现代工具破坏，人类因为失去赖以生活和交往的环境，日渐变得冷漠、脆弱、孤寂、多疑、怨恨；高等教育则变成颁发文凭的官僚机构；科学技术变质为没有证据的凭空推测的论断，往往被大众误以为是真理；政府效能不复存在，政府无力满足大众需求，税收适用不当；专业人士的自律意识沦丧失，会计师、律师、医生等维护社会公平公正职业日渐失职……雅各布斯此外谈到的现代社会支柱五大缺失，其实一直存在，这是否也意味着我们并非“即将进入黑暗年代”而是“已经进入黑暗年代”。对于雅各布斯对于文化的思考更多偏于批判意识，同时也显得建构有所不足，她的很多解决方法在存在实施上问题，也这或许也源自文化问题的歧义复杂性，但是她振聋发聩的呼吁无疑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使我们直面我们时代的文化危机。
雅各布斯指出一个文化最大的愚蠢就是以效率为指导原则来让自己生存下去。当我们的社会日益富足的同时，一边却不断以奢侈为由铲除培育者，或是因记忆丧失而失去了他们的文化服务，那么结果就是自戕的文化集体灭绝，雅各布斯警告这是恶性循环的开始。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时代的悖论与普遍现状。雅各布斯在开篇就谈到“这是一本阴暗的书，也是一本充满希望的书。”在历史中，我们看到太多文化因为灿烂到烂熟而生成的颓丧，但是并不意味着希望的泯灭。
先贤房龙曾经说过文明起源的问题最终将解决的是我们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回头几千年进程，人类的发展难免失误，但只要存在试错纠错的机制，人类就不会走得太过离谱，完全步入黑暗时代，正如林肯所言“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将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唯有我们能够正视我们的文化的失落，那么我们才能跳出循环怪圈，从捍卫我们文化的性格以及兴盛背后的价值观开始，重建我们的文化。
（编辑：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