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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涤:中国经济学人的新课题

我们已经进到全球舞台在进行大规模的博弈,如何掌握自己的话语权已是无从回避的了。不过直至今日,在世界博弈规则的制定上,中国还只是一个follower,怎样争取成为setter,经济学人是责无旁贷的。

孙涤
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善始善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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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始善成》是“中国留美同学经济学会”成立25周年的纪念文集。

  2010年12月10日,“中国留美同学经济学会”(以下简称“学会”)在南开大学开了成立25周年的研讨会。大家探讨是否编撰一个文集,以纪念学会自创办以来推进中国开放和现代化的努力,以及会员们亲历其过程的体验和感悟,或许对后来的学人还有些鞭策和启示。我把这个编辑活儿揽了下来,倒不是我介入学会工作有多深,当然更不在我贡献学会有多大,而是深感加入学会自己获益远超过所付出的,敲此边鼓,充作对学会同仁和赞助者的些许回馈。

  富兰克林曾讲过,人类历史的构成,是有些人做了值得记述的事,有些人用值得记述的字写了下来。我们这一辈,想必大家同意,是非比寻常的幸运。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生命的前三十年吃了点苦头,在中间的三十年做了点事情,这点事表明了这点苦没有白吃,也为生命的后三十年能写出一点字添了素材。这种运气,委实说,我们中国人恐怕千年难以一遇的。

  本书呈献给读者的,是这点字的开头。愿作者们继续做值得记述的事,并用值得记述的字写下来。我的编辑原则,是尽可能保持其原汁原味。从读者的角度,我们会发现,作者都各抒己见,记述自己以及周边的感受,显出了真的性情。

  感佩之事

  和许多朋友一样,我参加学会工作是因缘际会;成为会员后,无论在交游、观念、学养,还是职业生涯,却有意想之外的收获。令我特别感佩的,是我担任会长那届的理事会的协同。六位理事,海闻、单伟建、徐滇庆、许小年、杨昌伯和左小蕾——目前在国内都是崭露头角各领风骚的人物——和本人一起挺过了一年半。按学会每年换届、会长不得连任的规矩,这可算是破天荒的。在1988年9月到1989年年底这段“疾风骤雨的日子”里,我们始终能互信互谅,护送学会驶过湍流险礁,令人终身欣慰。

  学会能够安然度过1989年,并非水到渠成之事,当时的群情鼎沸使学会的前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当年和经济学会同样方兴未艾的大陆留学生团体,譬如政治学会,有不少就垮于一旦。迭经中国历次政治风潮,我辈对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深感疑惧。当时的我怀有一个简单的念头:作为看护人我有无可懈怠的责任,学会无论如何不能在我们手里夭折。

  那年8月政治学会在伯克莱加州大学召开,我应邀出席。见识了纷纷登台发表的愤激情绪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昂扬情绪弥漫时仓促做决定皆属不智。我挪后年会和推迟改选的提议得到了理事会和广大会员的认同。果然,冷却了几个月后,我们在匹茨堡年会得以平顺交接工作,产生了新的理事会,学会也略无波折地驶入坦途。

  记得12月23日那天匹茨堡的天气奇冷,打破了多年的纪录,与会者仍是济济一堂,负着使命感,来积极展望学会和社稷的前景。我的会长致辞,基于前天晚上的感悟写下的,用了一段幽默做结语,“三个人在争辩,各自从事的职业哪个最为老牌。医生称他的职业最老,自创世以来就有伤残病痛得救治,难道不是吗?工程师不以为然,争辩说若没有工程师的制造,世界怎么能够走得出混沌?政治家马上奚落他们说,要是没有政治家在先,哪来的混沌!”我对学会的职责做了期许,认为我们的会员可能不擅长政治权术,却都在孜孜努力,专研救治和生产之道,以期响应中国的需求。

  赞同我这样的期许的,包括与会的学会顾问赫伯特·西蒙。老人冒着风寒在圣诞前夕莅临致贺,令大家很感动。西蒙教授听了我的致辞居然大加赞赏,告诉我说中国人崛起的“气数”还很长(以我的理解),断不至于小挫而沮丧,致力建设终能有成果的,他甚至用了些中文的词句。西蒙签送给了我他的两卷论文集,署上了他的中文名字——司马贺,中国字竟也写得中规中矩。

  结交鸿儒

  通过为学会服务,我结识了不少素质优异和学养卓越的人,或师或友,不经意间提升了自己对事理的感悟和对态势的感知能力。

  我介入学会的工作颇出于偶然,经过正积极投入学会建设的陈平的引介。当时他完成了物理博士学位,力求突进到经济学的堡垒中来,我则惶惑于经济学的牵强假设,想到堡垒外张望新途径,两人对人文历史向来有兴趣,因此常讨论在一起。陈平作为第三届会长四出奔忙,终于在北京联络工作时病倒。行前他嘱托我代为照料文书联络事宜,遇到了这种场面,只得顶了上去代打。记得为了拓展和筹款,勉为其难拟写过不少信件,同知名人士和机构接洽,想方设法来推介学会,其中包括台湾的经济政策研究重镇“中华经济研究院”的院长蒋硕杰。

  蒋先生是有数的前辈经济学家,望之弥高,与他书信往返,自是翼翼小心。1990年我第二次台湾之行,蒋硕杰约见,其时他年高已不每日办公视事了。到得他的办公室,研究院行政楼左侧的一栋小楼里,蒋先生已在等候了。我们交谈了许久,并没有涉及经济学和经济形势的内容。蒋先生有兴趣的,是我们这一辈在大陆是怎样进学的。承他频频垂问,我有无家学的渊源,又如何在闭锁的状况下汲取有价值的信息,之类。待走出他的办公室,陪同的于宗先院长告知,蒋先生如此长时间细细询问对后进学子是殊为难得的,看来他对我的印象甚佳,我才省悟到,蒋硕杰准是看重了我撰写的信件,以及繁体字的书法。个人的修习,包括平时练的书法和读的经典古文,有时真还派点用场呢,而老人家关切的,恰好是在文化的传承方面。

  如此的交往还有很多,譬如同台湾的沈君山、柏杨、马英九、许倬云、王永庆、卢修一等的交谊,也通过学会的渠道。拿卢修一来说,他是巴黎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因言论触及了台湾的戡乱戒严法条,被囚禁了数年。后来他高票获选“立法委员”,以在电视镜头里“立法院”的肢体冲突而闻名海峡两岸。1990年我曾与他同住一个酒店的房间好几个星期,我们常讨论甚至争辩,然而从来没发生过冲突。他的“台独”立场毫不含糊,而我“一个中国”的观念异常坚定,却能结成好友。卢兄的幽默通达、豪爽义气,和他的书法——我看了他在牢里长篇抄写经典的那一笔清丽端庄的楷书,足见他出众的定力,更让我体认到了人的多元性和复杂追求,而人际的沟通不但必须而且是可行的。

  留美经历

  我去美国相当早,尤其是作为自费留学生。所谓自费,实际上靠的是申请美国学校的助学金,这个主意来自在上海财经学院(现上海财经大学)帮助培训财政部司局级干部的美国专家的指点。

  当时我在上海财大读国际金融的研究生,英语尚过得去,担任了美国专家们的助教。他们告诉我,在美国读研究生课程可以不必自己花钱。于是靠他们帮忙,我被几所大学录取并申请到了助学金。但出国护照却被留难,理由是研究生已在国家要重点培养的“人才” 之列(当时研究生的录取率在2%以下),不可随便流失,因此误了8月开始的秋季学期。

  后来有了转机,据说是上海有一个在读研究生的高干子弟也要“自费”出国,因此特许放行,一共16人,我是15个搭便车者之一。我1981年底经香港飞抵美国,但误了学期,不能进几个更好的学校(包括宾大和布朗大学),只得去了南伊利诺伊大学(Carbondale)插读春季班。离开上海之前我曾和到访的普林斯顿经济学院院长做了面试,他应承录取我,不过次年秋季才能入学。当时自己心里颇不踏实,没敢把目标设得太高而舍弃了,也因此失去了和杨小凯、于大海等成为同窗的好机会。

  说来有点奇怪,我到美国后从来就没有感到过shock(冲击),不论是文化还是语言上。我的英语靠自修,主要得益于听短波收音机里传来的“英语九百句”,当然也常听“美国之音”的节目,因此对西方社会多少有些了解。至于经济学的训练,是在上海财大的图书馆里苦读出来的。那时财大的研究生院蜗居在中山北一路的一栋小楼里,三层有个图书室,只对教授和研究生开放,藏有数千册财经类书籍和期刊,大部分是1980年初美国来沪展览图书后留下来的。我视其为宝藏,整日挖山不止,也算打下点儿基础,替我的留学生涯做了些铺垫。

  我感到的shock, 倒是在抵美后的第一站伯克莱校区,在奥克莱的中国杂货店,所谓“屋崙马脊”里看到,从大陆进口的桂圆、粉条、红枣、梅干菜,色色齐备,都是国内非年节凭票买不到的。

  同样的shock还来自我1990年初返国内的经验。那年初春我卸任会长,兑现了向福特基金会做过的承诺,率队回国考察。福特基金会是学会初期最主要的赞助机构,主持其事的盖特纳主任是日后颇有名气的美国财长的父亲,小盖特纳还在北京游学了一阵子呢。他们忧虑风波以后中国的发展前景,敦请学会——对两边都有了解的会员去做一个评估。我和新任会长张欣和日后的会长海闻,在两种气候都还冰冻的情势下成行。当夜晚走出住宿的北京饭店,我看到路边摊的小贩在料峭寒风中守候,向行人兜售新鲜的葡萄、哈密瓜时的殷勤劲儿,不由得感到冲击:我去国不过十年,经济和物资供应从匮乏到丰盛,竟有如此巨大的改进,发展是硬道理,难道还需要什么理论来佐证市场的伟力吗?

  不过,市场带来的纠结也始终存在。记得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Columbus)读硕士时,因为拿了奖学金无需打工,就去听了E. Kane教授的货币银行学高级课程,他是该领域的权威,尤其对金融监管有深入研究。

  当时里根政府力主的“解禁”政策(deregulations)正在展开,学界和业界一片叫好。Kane教授并没有一面倒,他告诫学生,要关注规制和解禁在现实世界的博弈历程,成效如何还在于“度”的合理把握。后来我在德州大学(Austin)念博士的时候,正值美国以反托拉斯的名义把AT&T给肢解成八个子公司,Charnce老师做案例分析时也提醒学生,要跟踪长程效应,评断利弊若只从理念或原则着眼,偏误会是很要命的。1980年代留美的经济学生想必记得,萨缪尔森和弗里德曼在《新闻周刊》对峙的专栏笔战,两位泰斗过招许多回合,可谓脍炙人口。当时读了直觉过瘾,许多年后才悟出其中的门道:两派为之纠缠的,可以归结成一个字——“税”,其余多半是借口或粉饰。

  政府孰大孰小,归根结蒂,是“这些是我应得的,你不能拿走”和“那些是我应得的,你得还给我”之间的争论。而唯有国家,现代文明唯一“合法的有组织的暴力”,才有“合法的权威”,把经济利益以税和费的名义在各个人群之间合法地分配来分配去。

经济学人责无旁贷

  在替学会工作的过程中也多了机会,考察美国深层次运作的潜规则,这是教科书里读不到的。

  当时美国在中国的最惠贸易国待遇上争议极大,尤其是1989年,官方和民间都汹汹然,我在会长任期里,颇受到压力。从媒体从机构甚至从参众议员那里,有不少到美国国会去作证支持制裁中国的要求。我们理事会定出了约束:任何会员不得以学会名义参加这类活动,而作为个人,务必本着学术的严谨和自己的良知来审慎对待。本人在回应这类要求时总是秉承这个原则,坦诚告知对方,我们的会员中有不少的确具有作证的专业水准和操守,但是不能保证会员个人的证词一定会符合要求方预设的立场。事实上,不少此类要求临了都不了了之,而我们绝大多数会员也都恪守了作为中国人的底线。这给我相当深刻的教训,在博弈竞争中人们追逐的正是自利,而不是相互标榜的原则,印证着现代经济学的开山祖亚当·斯密的教诲。

  中国致力于把将国家的合法权威提升为现代社会的税制,还是路程漫漫,但开放三十年来的长足发展,我们已经进到全球舞台在进行大规模的博弈,如何掌握自己的话语权已是无从回避的了。不过直至今日,在世界博弈规则的制定上,中国还只是一个follower,怎样争取成为setter,经济学人是责无旁贷的。这令我回想起1986年在波士顿召开的第二届年会,当时的年轻人感奋于开放改革所取得的显著进展,盼着经济学诺贝尔奖不久能落到中国人的头上。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这顶桂冠还难见踪影呢。诺贝尔的奖酬其实没那么重要,在竞逐文明的过程中,我甚至想,你要是能把人类是如何展开“抱团竞争”的——市场竞争不过是其中之一,虽说95%的人的95%以上的生命都耗在里面打拼——“我”与“我们”,以及“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博弈机制给整明白 (Me vs. We, and We vs. Them),功业不就尽在其中了?

  总之,市场和制度乃博弈的结果,在演进中竞取,无法由天赋而浪得,这在西方人如此,在中国人如此,在阿拉伯人亦复如此。无法靠设计出人,无论是特蕾莎嬷嬷或是雷锋叔叔还是所谓“彻底理性的经济行为人”,来制定和贯彻奏效的政策。我们不得不回溯演化的历史找其线索,深入到演化中铸就的人脑构造内部找其依据,才有可能洞悉人类的本性和人类合作的条件。对此,我愿意借用哈佛的知名学者,昆虫学和文明演化大师E. Wilson教授的一句断语来表达: “在群体内部,利己者占优利他者;在竞争群体之间,利他群体战胜利己群体。唯此为大。”

  1991年春,我搬到洛杉矶不久,杨小凯来访,他那时已到了澳大利亚执教。在我家彻谈竟夜之后,次日找林毅夫晤谈,他当时在洛杉矶加大客座。午餐后我们去盖蒂美术馆参观,那里耗资九千万美元购得了梵高的一幅名画《鸢尾花》。我们三人在画前伫立良久,感触梵高的穷愁一生,生前一幅画都没能卖出,却给后人如此崇高的享受。毅夫兄突然冒出一句话,“我们欣赏了这么久,到底该付多少,才报答得了梵高?”一个典型的经济学计算。而令我心有戚戚的,梵高追求的高远思路,也许他没有自我意识到:付出和回报,往往不能在一笔交易或一个时点上结算得清楚。经济上的“均衡”不也如此?必得拓宽视野,从长程着眼,方能解释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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