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增长的秘密》序言
Elhanan 赫尔普曼是哈佛大学经济系教授，国际贸易、经济增长和政治经济分析等领域的开创者和领军人物。赫尔普曼教授是出生在前苏联的犹太人，后来到了以色列。他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大学学习的。1974年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毕业之后，赫尔普曼先回以色列教书，1997年任哈佛大学教授至今。
赫尔普曼教授的主要学术著作包括：《市场结构和对外贸易》（和克鲁格曼合作），《贸易政策和市场结构》（和克鲁格曼合作），《全球经济中的创新和增长》（和格罗斯曼合作），《特殊利益政治》（和格罗斯曼合作），《特殊利益集团和贸易政策》（和格罗斯曼合作）以及这本《经济增长的秘密》。在国际经济学领域有著名的“三个man”，就是指克鲁格曼（Krugman），赫尔普曼（Helpman）和格罗斯曼（Grossman）。这三个人风格迥异，克鲁格曼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格罗斯曼一方面关注基础性的研究，另一方面对诸如贸易对环境的影响、产业外包等现实问题也饶有兴趣。赫尔普曼则更为谨严。课堂上讲课一板一眼，绝少有题外话。办公室里纤尘不染，连桌子上的工作论文都码得整整齐齐，绝不乱了秩序。他的学术研究文如其人，在方法的精妙和问题的创新方面国际经济学界向来不缺怪才，但是赫尔普曼所到过的领域，往往都深挖三尺，把前人混乱的研究成果整理得有条有理。比如贸易和政治的关系这一课题，从所谓的寻租理论、内生关税理论，学者的研究并不少，但是都停留在边缘的位置，思想深刻的理论往往缺少严密的模型，数理复杂的理论又失去了思想的趣味。到赫尔普曼进入这一领域，以前那些片断才被整合成一个恢弘的体系。
《经济增长的秘密》是赫尔普曼教授2004年的新作。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回顾了经济增长理论的起源和发展，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正如作者所说的，从亚当.斯密时期经济学家就开始对经济增长问题着迷，但是一直到现在为止，为什么经济会出现持续的增长，为什么有的国家经济增长较快，有的国家较慢甚至会停滞、倒退，经济学家仍然难以回答。对经济学家来说，经济增长仍然是一个秘密。
这本书侧重介绍的是经济增长理论在过去20多年的进展。作者试图告诉我们：关于经济增长，经济学家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以及还需要再学习什么。此书的结构异常明晰。在第一章作者对经济增长的一些特征事实进行了介绍，第二章介绍的是传统的索罗模型。索罗模型强调经济增长来自于资本积累，但是作者在第三章提到的对经济增长来源的经验分析却揭示出，增长的来源主要来于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而非资本积累。正是对索罗模型的质疑和修正揭开了最近20年的“新经济增长理论”革命的序幕。从第四章到第七章，赫尔普曼分别探讨了影响经济增长的四个“I”：innovation（创新，即技术对经济增长的影响），interdependence（相互依存，即国际贸易对增长的影响），inequality（不平等，即收入分配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和institution（制度，即政治和社会因素对经济增长的影响）。
赫尔普曼首先介绍了经济增长的特征事实（stylized facts）。当经济学家关注增长的时候，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两个现象：第一，为什么会出现持续的经济增长？现在的人们大多已经把经济增长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视为天经地义的时期，但是，持续的经济增长是最近数个世纪才刚刚开始的新现象，在人类绝大多数历史时期，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是在兴衰交替中轮回，甚至可能出现漫长的倒退。第二，为什么各国经济增长的绩效差异如此之大？仅仅从二战之后的这段历史就可以看到，有的经济体如亚洲四小从20世纪60年代经济起飞，缩小了和发达国家的差距，但是大多数非洲国家却被远远的拉在增长的列车后面，富国和穷国的差距反而在拉大。
传统的经济增长理论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最经典的增长理论是索罗模型。在索罗模型中，增长来自于资本积累。所谓的资本包括了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按照索罗模型的推理，长期内人均收入的增长率会逐渐趋同于技术进步的速度。索罗模型还指出，增长率会随着资本密集度而变化。当一国的资本密集度上升的时候，增长率会逐渐放慢，而当其资本密集度下降的时候，一国的增长率将逐渐上升。这意味着跑在前面的选手会逐渐慢下来，而拉在后面的选手会赶上来，最后所有的运动员同时到达终点！这就是经济增长理论中的“趋同假说”。遗憾的是，在现实中我们并未看到这一趋势，穷国和富国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还在扩大。针对现实和理论之间的矛盾，很多学者试图增加其他的限制条件，以便使索罗模型的解释力提高。比如，索罗模型中没有考虑到各国的储蓄率、人口增长率存在差异，这将导致各国有不同的长期的资本－劳动比率。巴罗和萨拉伊马丁提出了“条件趋同”，就是说在控制了这些变量之后，索罗模型基本上还是站得住脚的。曼昆、威尔和罗默（Mankiw, Weil, and Romer，1992) 的研究就是遵循了这一思路，他们认为索罗模型的解释力还是很强的。赫尔普曼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指出技术进步和资本积累是相互作用的。技术进步提高了资本的生产率，因此刺激了资本积累。如果没有注意到技术进步和投资之间的相关关系，经济学家会错误的把资本积累当做经济增长的来源。
经济学家为了找出经济增长的来源，做了很多经验研究。这类文献被称为对经济增长的核算。索罗自己在这方面做出了先驱性的研究，他的结论是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能够解释经济增长的80%。光荣不应该归于资本积累，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才带来了经济增长，而技术进步带来了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所以技术进步才是经济增长的终极根源。Jorgenson和Yip对多国的数据进行了仔细的研究，他们发现接近50%的日本产出增长以及超过40%的德国和意大利的产出增长可归因于TFP增长，尽管这一估计低于索罗发现的80%，但是基本的结论仍然证明全要素生产率的增长带来了经济增长。
如果全要素生产率是经济增长的终极根源，那么经济增长理论就不应该是投入的积累，而应该关注技术进步。新经济增长理论改变了经济增长理论的方向。
经济学家津津乐道的不再是资本积累，而是技术进步和创新。新经济增长理论的创始人物是Paul Romer 和 Robert Lucas。在罗默的第一代模型中，知识的积累是在资本积累过程中被动产生的。卢卡斯关注的是人力资本积累中的外部性。从罗默的第二代模型开始，经济学家才开始从正面直接研究知识的积累。创新能够为创新者提供利润，只要利润超过了研发的成本，企业就会做出对创新的投资。但是，创新也会产生溢出效应，后一代的创新者会从前一代创新者的努力中受惠。只要创新带来的溢出足够大，经济增长就可以自我维持。赫尔普曼尤其强调，创新的过程是一种“创造性的毁灭”，高质量的产品夺取了旧的、低质量产品的市场份额，因此经济增长的常态是非均衡。正是由于知识的积累带来了外部性，这产生了递增的收益，因此抵消了投入积累中宿命的边际收益递减。但是，新的困惑出现了。按照这种推断，一个经济体的规模越大，经济增长的速度越大。经济增长不再是“趋同”，而是马太福音里面说的“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所幸的是，大多数经验研究并未发现所谓的规模经济。知识的创新可能也不总是收益递增的，而且正如Jones的研究所指出的，创新带来了繁多的商品种类，这种多样性可能会冲淡创新可能带来的垄断利润和规模经济。
传统的经济增长只研究一国的兴衰。赫尔普曼和格罗斯曼等人关于贸易和增长的研究证明，各国的经济增长是相互依存的。贸易对创新和全要素生产率的影响渠道包括：市场规模扩大、减少重复的竞争、知识共享等。这些都能刺激创新。但是，贸易带来的竞争的加剧，以及贸易和FDI带来的要素价格的变化可能会对创新不利。所以一国对外开放之后是否就能促进经济增长仍然是未知数。尽管很多跨国的回归分析发现贸易和增长之间有正的相关关系，但我们不能证明这种关系对所有的国家都存在，即使我们能够证明这种正向的相关关系，那么究竟是哪种渠道使得贸易促进了增长？我们仍然无法知道。所以，我们对待所谓贸易和增长的经验研究结果必须慎重，在这种模糊而不可信的研究基础上急急忙忙的盲目推出开放的政策更是要三思而后行。根据赫尔普曼自己的判断，我们只能大约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贸易对增长是有促进作用的。贸易保护主义曾经在19世纪末期推动了经济增长，但是其效果在二战之后已经式微。富国的研发通过溢出效应会对穷国带来好处，但是富国从创新中得到的收益大于穷国，所以创新会扩大贫富差距。
赫尔普曼接着考察了不平等和经济增长的关系。Bourguignon and Morrisson 的研究表明，从1820到1992年间，世界范围内收入分配中的不平等程度在恶化。收入分配如何影响经济增长？同贸易和增长的关系一样，收入分配和经济增长的关系也是不确定的。如果高收入者边际储蓄倾向可能大于低收入者的边际储蓄倾向，那么收入不平等会增加储蓄和投资，并促进经济增长。但是，如果考虑到信用约束，穷人的投资项目无法获得融资，因此收入越不平等，总的投资额越少，经济增长越慢。还有，贫富不平等将产生再分配，选民会要求“劫富济贫”的政策，而这类政策往往会葬送经济增长。赫尔普曼认为，总体来说，收入分配不平等对经济增长是不利的，但究竟是通过何种渠道妨碍了经济增长，我们仍然不得而知。不过，经济学家对经济增长对贫困的影响倒是更有自信。经济增长可能会减少也可能会加剧贫富不均，但是快速的经济增长是减少贫困的最直接也是最显著的办法。
赫尔普曼还讨论了制度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这使得他的书在经济增长理论中多少有些异端。“子不语怪力乱神”，经济学家长期以来对所谓的政治因素、社会因素、文化因素等也是敬而远之的。不是因为这些问题不重要，而是经济学家搞不清楚这其中的机制。赫尔普曼的逻辑是，既然创新是导致经济增长的根源，那么为什么有的国家更容易创新、更容易接受和学习创新，有的国家却顽固僵化呢？制度的差异可能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制度可以被定义为规则、信念和组织的组合。制度可以保护创新，也可以保护既得利益，扼杀潜在的创新。好的制度必须能够保障法治和合同的执行、并限制政府的干预。赫尔普曼介绍了诺斯和格雷夫对制度的研究，Glaeser 和 Shleifer对法律来源的研究，以及Acemoglu, Johnson, and Robinson等对殖民地的研究。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不同的制度是如何起源并起作用的。初始条件和环境会影响到制度的选择，而制度会影响到人们的行为。坦率的说，制度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最难以解释的。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不容忽视，既得利益集团对经济增长的侵蚀作用也同样不容忽视。既得利益集团为了一己的私利而践踏创新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产生出那种有利于创新的好的制度呢？赫尔普曼承认，我们才刚刚开始对制度的研究。只有更好的理解制度和经济增长的关系，我们才能最终揭开经济增长之谜，也能够使得经济学家在提出政策的时候少犯一些错误。
尽管这是一本篇幅不大的小册子，但是内容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书后200多条参考文献几乎囊括了经济增长理论的重要文献，可以方便读者进一步研究。作者提供了一个长长的术语表，对书中出现的经济学术语一一做了解释。全书几乎一个公式也没有出现，基本上是用文字表述思想。但是，坦率的说，本书并不是一本增长理论的入门读物。阅读本书的读者应该对经济增长的理论演进和历史发展有基本的了解。赫尔普曼惜墨如金，文笔精练，但平铺直叙，毫无渲染，很多精妙的地方，如果没有对经济增长理论和经济计量学方法的理解，是无法体会出来的。因此，我建议阅读本书的作者，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补充阅读对经济增长历史和理论的著作。兰德斯的《国富国穷》、Rosenberg 和 Birdzell的《西方如何致富》都提供了很好的历史背景介绍，而伊斯特利从一个政策顾问的角度，在《在增长的迷雾中探索》中回顾了经济学家基于错误的经济增长理论提出的种种错误政策建议，这些著作恰好可以和赫尔普曼的这本《经济增长的秘密》补充阅读。
何帆
2007年1月9日
